首页 第五章 连续八年奋斗,从 下章
 谁家的喜鹊叫了

 那是“上梁”的日子。

 一挂重鞭响过之后,老姑夫家翻盖的新房就算是落成了。

 这些天,累是累了一点,但一家人都喜滋滋的。虽说是旧房翻新,却也“里生外”那土坯房的外层已换成了砖的,是红砖。房顶呢,准备的是“金镶玉”;那是一半的麦草,一半的小瓦呀,好歹也算是起了“龙脊”的。翻盖房子时,村里前来帮工的人很多,也都是自愿来的,这对单门独户的冯家来说,已算是天大的体面了。

 自然,这一切的一切,都是刘汉香的功劳。修房盖屋不是简单的事情,这说明,一个女人终于把一个家撑起来了。

 偏晌午的时候,老姑夫正在给匠人们散烟呢。烟是本县生产的“杏花牌”,一七一包,这对一般的人家来说,也说得过去。梁已放了正位,“龙脊”已坐稳,剩下的只是些碎活了。他把烟一支支扔过去,笑着说:“爷们,歇会儿,都歇会儿。”匠人们接了烟,趁着休息的时候,给老姑夫开些咸咸淡淡的玩笑。这些日子,老姑夫大约是喜昏了头,不时会出些小差错。比如,让他送钉子的时候,他递的是斧头,让他递把瓦刀,他偏又送的是泥抹…于是就不断地有匠人取笑他:“老姑夫,你听,你听,喜鹊叫了!”他瞪瞪地四下望去,说“喜鹊?”匠人就说:“可不,喜鹊。吧,很吧。是给儿子娶媳妇呢,还是想给自己娶呢?!”老姑夫慌忙朝灶屋里看了一眼,说:“别。别。”

 “轰!”众人都笑了,大笑。

 可笑着笑着,蓦地,人们就不笑了,那笑散得很净。这是因为院子里进来了一个人,这个人后边还跟了一群人!

 ——支书来了。

 论说,支书来了也没什么,如今不是已经“亲戚”了吗?可支书的脸色却一点也不“亲戚”,那脸是紫的,是涨出来的黑紫!那脸看上去黑麻麻、苦艾艾的,就像是刚刚撒上了一层炒热的芝麻,或者说是让人踩了一脚的紫茄子!他进得院来,浑身颤着,很突兀的,竟然下泪了!支书刘国豆站在那里,眼都是泪水…顷刻间,他破口大骂,他像狼嗥一样地高声骂道:“那良心都让狗吃了?!那是人吗?屙的是人屎吗?!干的是人事吗?!——猪!——狗!——王八!”

 院子静了,那骂声徜徉在秋日那温煦的阳光里,就像是兜头泼下的一泡狗,淋淋漓漓、哈哈辣辣地打洒在人们的脸上!有那么一会儿工夫,人们懵懵怔怔地望着他,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情。叫人想不到的是,支书也会下泪,这是从未看见过的…可是,分明的,那眼里汪着的是恨。那恨是切齿的、是透了骨的!

 有一刻,老姑夫磨磨地走上前去,赔着笑脸说:“国豆,你…这,这是咋啦?是娃们又惹你生气了?”

 国豆冷冷地哼了一声,一脸麻坑炸着点点黑火,那牙咬得嘣嘣响,看都不看他一眼,只是重重地朝地上“呸”了一口,而后,他大声对众人说:“今天,我刘国豆不要脸了!我这脸也不是脸了,是破鞋底!是烂席片!是他娘的臭裹脚!是那千人踩、万人跺的螃蟹窝!…”就这么说着,他长叹一声,摇了‮头摇‬,一字一顿地说:“事已至此,不说了,啥也不说了…砸!给我砸!”

 一语未了,刘家的人就齐伙伙地拥上来了…

 这当儿,正在灶屋里做饭的刘汉香疾步抢上前来,当院一站,说:“慢着。”而后,她转过身去,对气疯了的刘国豆说:“爸,你还讲理不讲理了?这院盖房碍你的啥事了?你凭啥要砸?!谁敢砸?!”

 看见女儿,国豆两眼一闭,紧着又叹了一声,顷刻间扑噜噜热泪长…他说:“闺女呀,你还在鼓里蒙着哪,人家早把你晾在干地里了,我的傻闺女呀!你上当了呀!人家是黑了心哪!人家…不要咱了呀!”

 刘汉香的脸“刷”一下就白了,可她仍在那儿站着,轻声说:“爸,你,咋说这话?说谁哪?——我不信。”

 刘国豆跺着脚说:“闺女,我的傻闺女呀,事已至此,我也不瞒你了。那姓冯的小子,那王八蛋,那忘恩负义、猪狗不如的东西,如今是提了营,当了官了!人家热热闹闹地娶了个城里的姑娘,他他他…婚都结罢了呀!”

 顷刻间,刘汉香觉得天旋地转!她‮子身‬摇了摇,仍固执地说:“我不信。爸,你听谁说的?我不信。”

 这时候,大白桃拨开人群,从后面扑过来,哭着说:“我可怜的闺女呀!你爸他都打听清楚了,真真白白呀!这是他战友亲口说的,人家才转业,人家现在是咱县武装部的干事。人家说,事已经办过了,这还能有假吗?!上天要是有眼,下个炸雷吧!…”

 不料,刘汉香怔了一会儿,却突兀地笑了,她惨然地一笑,说:“看来,是真的了?”

 大白桃哭着说:“…真真白白!”

 此时此刻,只听房顶上“咕咚”一声,有人把手里的瓦刀摔了!紧接着,又听领头的匠人老槐气呼呼地说:“收工,不干了!”于是,呼啦啦的,匠人们全都从房上撤下来了。

 可是,刘汉香却上前一步,抓住了刘国豆的手,颤颤地说:“爸,闺女丢了你的脸了。我问一句,还要闺女吗?”

 刘国豆泪眼模糊,紧着长叹一声,说:“要。闺女啥时候都是我闺女。”

 默默地,刘汉香眼里有了泪。那泪含在眶里,盈盈地转着,却没有掉下来。她紧抓着父亲的手,轻声说:“爸呀,断就断吧…人家要是执意不愿,就算了。我不生气,你…也别生气。”

 刘国豆的头摇得像披狗一样,那牙咬了再咬,恨不得立时把牙碎了!他说:“香呀,香,这口血——老难咽哪!”

 秃噜一下,刘汉香脸上挂着两行冷泪,她说:“咽了吧,爸。你要是还要闺女,就咽了。”

 就这么说着,刘国豆突然抓住了闺女的手,往众人面前一举,说:“看看这双手,要是有良心,看看这双手吧!…”

 是啊,那手已不像是姑娘的手了,那手已变了形了,那手上有血泡、有一层层的老茧,那手,如今还着块破布呢…那就是一天天、一年年磨损的记录!

 刘汉香两眼木呆呆地扫过整个院子,那一处一处啊,都留有她的印痕…刘汉香叹了一声,艰难地说:“爸呀,别砸。你要是砸了,那是砸你闺女的心哪!这个家,置起来不容易。咱既然没有做过亏心事,你就让我善始善终吧。”

 返过身来,刘汉香又抓住了匠人老槐的手,说:“槐伯,坯,是我张罗着的。房,是我张罗着盖的。这也算是我在冯家这些年来的一个见证。你老…就成全我吧。别走,求你了。”

 一时,众人都默默的,众人脸上都像是下了霜!

 这是多大的打击呀!本是喜哈哈的,突然就…刘汉香的心都要碎了,她的脸惨白惨白。可她仍笑着对众人说:“面都下锅了,还让豆腐嫂特意磨了一盘好豆腐,还是…把豆腐吃了吧!”

 阳光很好,阳光就像是发面蒸出来的热馍头,暄暄的,柔柔和和的。抬头看去,房顶上“龙脊”已立起来了,东边的“龙头”已经扣好;西边的“龙头”也已装上…“龙脊”上还着三面小旗,小旗在微风中猎猎地飘动着,可人心很凉。院子里,人们都默默地站着,该说些什么呢?还能说什么呢?!

 “扑通”一声,老姑夫跪下了,就在当院里跪着!他伸出两只手来,左右开弓,一下一下地扇自己的脸…那巴掌重重地打在脸上,发出一种“扑嗒、扑嗒”的声响,打得他自己血!

 没有谁动,也没有谁说一句话…

 刘汉香长叹一声,上前一步,抓住了他的手,说:“爹,这不怪你。你别这样,起来吧…房,咱还要盖呢。”

 老姑夫跪在那里,嘴哆哆嗦嗦地说:“作孽呀,这是作孽!…这事,要是真的,那畜生,要是真做下了这等伤天害理的勾当,我…无话可说。你们扒我的房,砸我的锅,任凭老少爷儿们处置!要是还有个…转换头儿。爷儿们哪,我这就派人进城找他去,是死是活,把那娃子回来。当面锣对面鼓,给我说个究竟,也给老少爷儿们有个代!”

 仍然没有人说话,人们的眼就像是锥子、是绳套、是‮药火‬罐…

 终于,支书刘国豆说话了,刘国豆说:“…好,也好。虽说覆水难收,嗨,到了这一步了,仁至义尽吧。老姑夫,我给你三天的时间。三天以内,你那当了官的儿就还是官。三天之后…”刘国豆狞笑了一声,咬牙切齿地说:“我这一罐热血,可就摔上了!他那军装,咋穿上的,我咋给他扒下来!他纵有天的本事,我还让他回土里刨食…不知你信还是不信?!”

 光亮亮的,可人们心里很寒,很寒哪。

 接着,刘国豆又说了一个字:“走!”说完,他带着人走了。

 院子里静了一会儿,匠人老槐默默地往手上吐了一口唾沫,重又上了房,他站在房角的架子上,高声对徒弟们说:“干活!活要做好,做细…不过,一口水都不能喝!”他的意思很明白,饭不吃,活要做。他要叫人看看,什么叫仁义!

 徒弟们也都跟着齐刷刷地上房了,活做得很紧,很细,那是憋着一口气做的…场面上已经没有了当初的热闹,话极少,吐出的也是一字半字,像炮捻似的,有股子‮药火‬味:“泥!”“瓦!”“灰!”…

 在众人面前,刘汉香表现出了超常的刚强!她的脸虽然白煞煞的,但没有人能够看透她的内心,此时此刻,谁也不知道她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…只见她执拗地甚至是武断地把老姑夫从地上拉了起来。老姑夫仍在地上跪着,他像一堆泥似的瘫在地上,死活就是不起来…有那么一刻,两人僵持着,可刘汉香还是把他拽起来了。她说:“爹,别让人看笑话了,咱是盖房呢。你要是再不起来,我就跪下了。”

 而后,她仍像往常那样指挥着蛋儿们,该上泥的时候上泥,该递麦草的时候递草,该拾掇的时候拾掇…她就像走马灯似的屋里屋外地忙活着,不给自己留一分钟的空闲。她甚至知道人们都在偷眼看她呢。这时候,她不能倒下去。在这种时刻,她就这样一血一血地着,着。

 门外,男‮女男‬女的,不断地有人走进来,借口拿一点什么,或是送一点什么…可她知道,那都是来看她的,看她的脸色,猜她的心思,看她究竟怎么样了?好事不出门,坏事传千里,顷刻间,人们都知道了她的事情…是的,人们同情她,人们的眼神仿佛在说:香啊,你哭吧,你大哭一场!那样,心里或许会好受些。

 可是,她没有哭,她就是不哭。

 一直忙到夕的时候,该忙的全都忙完了,体体面面地送走了匠人,搬搬挪挪、里里外外也都拾掇了一遍…这时候,只见刘汉香站在空空的院子里,神色怔怔地望着天空,突兀地说了一句:“谁家的喜鹊叫了?”

 紧接着,一口热血从她嘴里了出来!…

 蛋儿们“哇”一声扑了上去,齐声叫着:

 “嫂啊,嫂!——”

 城里没有星星

 刘汉香一躺倒,冯家的天就塌了。

 …那唾沫像海一样,淹人哪!

 于是,冯家那四个蛋儿,慌慌张张的,坐上火车,奔他们的大哥去了。

 走的时候,老姑夫吩咐说,见了面,你们就问他,还要家不要了?他要是耍子,你们就跪他!…还说,带上绳,捆也要把他狗的捆回来!

 蛋儿们是第一次出远门,下了火车,那眼就不够使了,车站上熙熙攘攘的,有很多颜色,尤其是饭馆里那香味,勾魂哪!于是,你说往东,我说往西,谁也没来过这么大的城市,就瞪瞪地四下闯,走了一个电杆又一个电杆,走了一头的汗,却又了方向…就说,老天,地方这么大,上哪儿找去呢?

 老五说,信封呢?信封上有地址,问吧。

 就这样,东摸西摸的,问来问去,等找到军区大门口的时候,已是午后了。四个后生,怯怯地凑在门旁,私语了一阵,刚壮好胆子要进,可哨兵却不让进,哨兵小旗一挥,说:“站住!”老五就带着哭腔说:“找俺哥呢。俺来找俺哥呢。”哨兵很严肃地问:“你哥,你哥叫什么?”老五溜了一下鼻子,说:“钢蛋——”话没说完,老二在后边捅了他一下,他就忙改口说,“冯家昌。俺哥叫冯家昌,他…”哨兵听了,说:“冯家昌?”兄弟四个一齐说:“冯家昌。”于是,哨兵就说:“站一边等着吧。”说完,就扭身进那小亭子里去了。老五悄声说:“乖乖,那里边有电钮,他一按,里头就知道了!”

 四兄弟站在门旁,偷眼再看,那大门很“‮府政‬”啊。

 于是就等。等啊等,等了大约有一顿饭的工夫,直等得喉咙里冒烟的时候,才看见有一个军人从里边走出来了…远远望去,那操场真叫大呀,院子真叫深哪,门是一进一进的,路也真叫长啊。那军人,胳膊一甩一甩地走着,看着不大像是哥。待走得再近些,他们才看清,那是哥,那就是哥咧!哥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威风过,哥昂首,一钢一钢地走着,这可是“四个兜”的哥呀。哥的肩膀上还有星呢,一杠、两杠。两杠啊,啧啧!还有银豆哪。当哥走到大门口的时候,哨兵双脚一并,忽地就“立正”了,哨兵“啪”一下给哥敬了个礼,哥也只是晃了一下手…谁也想不到,哥一出面就把他们给镇住了,那已经不是哥了,那是官。

 哥站在大门口,看着他们弟兄四个,哥的眼很“官”…哥一准是看见了他们束在里的绳,可那绳这会儿却软塌塌的,只剩下寒碜了。见了面他们才知道,其实,他们一直是怵着大哥的。他们怕他,从小就怕。哥的眼在他们身上“官”了一番,看了这个,又看那个,而后缓缓地吐出了三个字:“——先吃饭。”

 在这里,哥一句话就把他们俘虏了。哥这一句话住了他们心里的千言万语!本是十万火急,本是兴师问罪…可真到了见面的时候,这四个蛋儿,却一个个蔫样的,只好跟着走了。

 这顿饭吃得很闷。早已过了午了,哥二话不说,把他们领到了军区外边的一个饭馆里。那是一个很干净的饭馆,有桌有椅,那椅还是带靠背的,坐的时候,股底下一软…哥点了四个菜,八碗大米饭。那菜油汪汪的,有…那个香啊,直冲鼻子!这时候,弟兄四个,饿是早就饿了,可一个个脸上愁惨惨的,谁也不拿筷子,也不说话。只有那老五,老五也仅只是打了个嚏、溜了一下鼻子…哥看了看他们,伸手一指,说:“吃吧。”这当儿,老二看了哥一眼,觉得该说点什么了。来前,爹是有话的,再说,家里那么一个情况,不说行吗?!于是,老二鼓足了勇气,说:“哥,家里…”可是,哥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,哥目光一凛,说:“先吃!”接着,哥语气缓了一下,又说:“吃吧,都饿了,吃了再说。”

 ——就吃。一个个闪着头吃。桌上,只见筷子飞动,你一叼,我一叼,那大块子肥肥的,汪着油水,出溜出溜,滑;那米搅了菜,吃得油…弟兄四个,从来没吃过大米饭,就觉得很香,香得腌人,那香先先地就把肠胃给收买了!吃着吃着,老五快快地扒光了一碗,四下看了看,说:“哥,有馍吗?”哥瞥了老五一眼,朝着服务员说:“再来四碗米饭。”这时候,老四突然下泪了,老四低低地勾着头,用泪水拌着米饭,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,老四觉得自己很无

 …那个时刻终于来到了。

 饭后,已是半下午了,哥把他们带到了军区的一个招待所里。进了那个招待所的门,就有一个军人上前热情地说:“冯参谋,你怎么来了?”哥就说:“有房间吗,给开一个,我弟弟来了。”那人说:“冯参谋来了,还能没有?”立时就朝里吩咐说:“开一个单间。”于是就开了一个房间…进了屋,哥把门“啪”地一关,接着又快步走到窗前,一一拉上了窗帘。而后,他坐在上,双手抱着膀子,直直地望着他的四个兄弟:

 “——说吧。”

 四个蛋儿,真到了开口的时候,竟有些难以张嘴。就那么闷了一会儿,他们还是说了:说了家里的状况,说了这些年“嫂子”做下的一切一切…你一嘴,我一嘴,诉说那日子的艰辛。说着说着,他们全都哭了,泪如雨下!弟们说,哥呀,人心都是长的,也不是蚂蚱泥摔的,也不是兔子屎辫的,人得有良心哪!家里可是全凭“嫂子”呢,那“嫂子”是一百层的好嫂子,论长相,论人品,论情,论能力,方圆百里也是难找的呀!

 …

 哥坐在那里,只默默地听着,一句话也不说。而后他就开始抽烟,他从兜里掏出烟来,默默地点上,默默地着,一支接一支,一支接一支…哥的脸罩在一片烟雾里,什么也看不出来。几年不见,哥显得很陌生。

 老二说:“哥,你说句话吧。”

 老三说:“哥呀,一村都是唾沫呀!”

 老四说:“哥呀,嫂子好人哪。咱咋能这样呢?”

 老五说:“哥,你是出来了,俺可咋办呢?”

 哥已到第十九支烟了,可他还是不说话。哥沉沉稳稳地坐在那里,脸不也不晴,就像是庙里的泥胎一样,一字不吐…哥真是坐得住啊!

 说也说了,哭也哭了,求也求了,怎么办呢?——于是,按爹的吩咐,跪吧。他们就跪下了。

 老二、老三、老四、老五,齐刷刷地跪在了哥的面前…老二犟些,老二直杠杠地说:“哥,你请个假吧。家里都成麻了,爹都快急疯了!无论如何你得回去一趟。是长是圆,得有个代!”

 这时候,哥的‮子身‬动了一下,哥终于站起来了。哥站起身来,直直地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,进了那个有水池的“耳房”,而后是一片“哗、哗”的水声…片刻,哥紧着带从里边走出来,哥站在他们身后,闷闷地说:“起来吧,吃饭。”接着,哥又说:“吃了饭再说。”说完,哥扭头就走。

 四个蛋儿,一下子就傻了。他们就那么愣愣地在地上跪着,你看我,我看你,不知道是起来好,还是继续跪…

 不料,哥走了几步,却又退回来了。他重新走进了那个“耳房”,又是一片水声,接着,哥手里托着一个拧干了的巾走出来。哥来到了他们跟前,蹲‮身下‬子,挨个擦去了他们脸上的泪痕…最后,他拍了拍老五,干干脆脆地说:“走。”

 不知为什么,四个蛋儿,就这么软儿巴叽地站起身来,乖乖地跟着走。

 ——就接着吃。

 晚饭吃的是烩面,羊烩面,一人一大碗,热腾腾的,也多多,一层的辣子红油…连着吃了这么两顿,吃得肚子里的,连眼都醉了!而后,趁着夜,哥把他们四个带到了军区的大操场上。这时候,操场上空空的,没有一个人。月光下,就踩着影子走,来到了尽北边的一棵大杨树下。在那棵大杨树的阴影里,哥就地坐下了。哥坐在那里,‮腿双‬一盘,得就像是竖起来的案板,而后,哥沉着脸说:“脚上有铁了?”

 四个蛋儿,勾勾头,扬扬脸,你看我,我看你,就说:“…有铁了。”

 哥说:“脸呢?”

 这么问,四个蛋儿,都愣了…脸?!

 哥就说:“我出外这么多年,苦辣酸甜,也就不说了。有两条经验,现在告诉你们。出外行走,一是‘磨脸’,二是‘献心’。先别瞪眼,听我把话说完…”接下去,哥开始给他们上课了,哥说:“脸要‘磨’出来,心要‘献’出去,并非一之功。要发狠,穷人家的孩子,不发狠不行。我所说的发狠,是要你们‘狠’自己,并不是要你们‘狠’别人。我可以说,这么多年,我的脸已经‘磨’出来了。现在,你们谁上来试试?”

 四个蛋儿,都傻傻地看着他,心里说,哥这是干啥呢?

 哥平心静气地说:“连这点勇气都没有,你们还能干啥?上来,上来扇我——”

 四个蛋仍然呆怔怔地站着,不知道该如何是好…

 哥说:“看你们这点出息?有胆量的,就站出来,扇我。”

 老二倔,老二不服。于是,老二梗着脖子走上前来,硬硬地说:“哥,我这是替爹教训你呢。爹说了…”

 哥直直地看着他:“说得好。”

 老二迟疑了片刻,而后一闭眼,左右开弓,“啪、啪、啪、啪!”一连扇了哥四个大耳刮子…老二心里有气,自然下手也重。

 可是,哥仍是地坐在那里,直杠杠的,‮腿双‬大盘,纹丝不动。哥说:“老二行,老二还行。老三,你呢?”

 老三很警惕,老三慢地说:“哥,是你让打的。”

 哥说:“不错。是我让打的。打吧,你是替爹行孝。”

 “啪、啪、啪、啪——啪、啪、啪、啪——!”老三找到了理由,也就敢下手了,他一连扇了八个耳光,打得手都麻了。

 哥说:“老三也行。老四,你呢?”

 老四站在那里,嘴里嚅嚅的,好半天说不出话来…终于,他哭着说:“哥呀,你还是回去一趟吧。求你了。”

 哥望着老四,好一会儿才说:“老四,我就担心你呀。这样吧,你如果下不了手,你就吐我。吐吧,你们不是说了,一村都是唾沫!”

 老四脸都是泪,期期艾艾地说:“哥呀,非要这样吗?”

 哥就撇下了老四,看着老五,说:“老五,该你了。”

 老五狡猾,老五就看着哥,说:“哥,真要我打呀?”

 哥笑了,哥微微一笑,说:“我们老五是个大才。老五,我明白你的意思,你手小,力气也小…这样吧,你了鞋,用鞋底子扇。”

 老五说:“哥,我不是这意思。”

 哥说:“听话,我知道,老五最听话。”

 于是,老五一鞋底下去,哥脸上就出血了…那鞋底是“嫂子”用麻线纳的,很硬。况且,老五贪玩,整天在庄稼棵儿里跑来跑去的,鞋底子上扎的有蒺藜刺儿,那小刺儿在鞋底上扎了多了,就藏在鞋底的隙里。

 老五不由得“呀”了一声。

 哥从兜里掏出一个手绢,那手绢叠得方方正正的。哥拿着手绢在脸上擦了一下,感慨地说:“咱们弟兄五个,将来,老五是最精彩的呀。”

 哥又说:“我告诉你们,这不叫血,这叫脸锈。脸磨得多了,就有了锈了。出门在外,脸上得有锈。现在你们都坐下,听我说。”

 弟兄四个,一个个老老实实地坐下了。

 哥墨着脸,很严肃地说:“今天,你们已经替爹行孝了…我坦白地告诉你们,我的脸已经‘磨’出来了。我不要脸了。出外这些年,心都献了,我还要脸干什么。脸这东西,也就是个面子。我问你们,爹是个很要脸的人,他在村里那么多年,有过面子吗?我还要告诉你们,我之所以这样,是有原因的。娘死的时候,对我是有代的。娘临死之前,把你们托付给了我,对咱冯家,我是负有责任的。我的责任就是,把你们一个一个全都拉巴出来。无论多么难,无论是上天入地,我都要把你们拽出来…现在,我问你们,有不愿出来的没有?有谁不愿意出来?”

 四个蛋儿,心怦怦地跳着,没有一个人吭声…只有老四,鼻子哼了一下,似乎是想说一点什么,可他没有说。

 哥说:“告诉你们,我不会回去了。不久的将来,你们也会离开那里,一个个成为城里人,这是我的当务之急,也是咱们冯家的大事。其他的,就顾不了那么多了。当然,对她,咱们是欠了债的。我知道,欠债总是要还的,那就慢慢还吧…无论还多久,无论还多少年,都要还,等你们全都出来了,全都站住了,站稳了,咱们一块还。”最后,哥又说:“你们回去之后,给我捎句话。你们告诉她,让她放我们冯家一马。冯家将会记住她的大恩大德,一生一世都不会忘记…当然,你们还可以告诉她,如果,她非要我了这身军装,要我回去种地,那,我就回去。我等她一句话——不过,那样的话,咱就不欠她什么了,从此之后,也就恩断义绝了!”

 操场上静静的,月光晦晦的,人陷在一片蒙昧之中。四个蛋儿,突然觉得身上冷了,骨子里寒寒的…

 这时候,老四大喊一声,老四泪涟涟地说:“哥呀,咱…”

 哥立时就把他的话头截住了。哥果决地说:“不要再说了。什么也不要说了。我什么都知道。那骂名,我一人担着。我这是为了咱们冯家…”

 当天夜里,哥重又把他们送上了北去的火车。在“道理”上,哥终于把他们说服了。可是,在去车站的路上,他们全都默默的,一句话也不说,已经是无话可说了。

 要回去了,可他们心里都怯怯的。甚至都有点不想(也不敢)回去了。他们害怕那一村街的唾沫,是真害怕呀…他们很想给哥说一句,说他们不走了。可是,谁也开不了这个口。他们也曾偷眼去看哥,他们发现,哥说话的声音虽然不高,可一句一句,很“官”动不动就“你们”了。出来这么多年,哥的心磨硬了,哥的心是真硬啊!

 路上的街灯亮了,那街灯是橘的,是那种很暖人也很人的橘。放眼望去,那一条条大街就像是一条条纵横错的金色河,那是很容易让人失的河…在灯光里,那些城里人一个个金灿灿的,女人们也都的。老五突然说:“看那灯,净灯!一盏一盏一盏一盏…咦,城里没有星星?!”

 在站台上,哥再一次嘱咐说:要坚强,沉住气,别怕唾沫。

 老五说:哥呀,你可要把我们“”出来呀!

 一直等弟弟们上了火车后,冯家昌眼里才涌出了泪水。他心痛啊,没有人知道他的心有多痛!…只有他自己清楚,从此以后,他再也回不去了!

 一个牙印儿

 应该说,对刘汉香,他是有过多次承诺的。

 最早的,是一个牙印儿。那个牙印儿,刻骨铭心哪!

 就在冯家昌临走的那天晚上,月亮居然开花了!那时候,秋高气,大地一片清明,“月亮花”一片一片地开在地上,把大自然的情义写得足足的。是啊,就在月亮开花的那一刻,他跟她再一次(也是最后一次)来到了河边的小树林。

 穿针引线的,仍然是馋嘴老五。这天的傍晚,老五得到了一大包螺丝糖!于是,他槖槖槖一趟,槖槖槖又一趟(时间一改再改:开初是冯家昌在县上还没有回来,他是穿着军装回来的…),终于在月亮开花的时刻,把两个人约到了小树林里。

 月亮是很难开花的。只有天气清的时候,且秋已伐过,大地上没有了气,冬季还尚未来临,地这么一旷,一展,天这么一高,一朗,月亮才有可能开花。“月亮花”是气候和季节的杰作——那是一幅幅水墨样的天籁之意。它就像是银儿做的墨书,花写的润致,淡淡,也水水。它一银一银、一染一染地渲在地上,漫出斑驳与灿烂,让人不忍去踩。

 在一片夜的光明里,刘汉香也成了月儿的剪影。她一身月白,银银、素素的,那目光幽幽的,写了怅然。是呀,她的人儿就要走了,这一走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…她恋恋地牵着他的一个指头,牵得紧,那心里只想生出牙来,把他小心地含住。

 在林子里,她说:“昌,你走过月亮吗?”

 他笑了笑,说:“走月亮?”

 她说:“走月亮。”

 他说:“怎么走?”

 她说,“就这样。你跟着我,来呀,就这样…”他就跟着她走了,踩着银粉粉的“月亮花”走。“月亮花”是千姿百态的:有一钱儿一钱儿的,一牙儿一牙儿的,一蔓儿一蔓儿的,一虬一虬的;有蜂窝样的,鸟巢状的,瓣状的,蕊状的;有的一圆,有瘦瘦的一润,有曼妙的一舒,有苍劲的一卷…那真是鬼斧神工,浑然天成!刘汉香就这么牵着他,还一走一跳的。她跳,他也得跟着跳,就像孩子一样,傻呵呵的。

 这就是走月亮?平生第一次,他跟她走了一回月亮。

 在林子的‮央中‬,在清风朗月下,她忽然贴近他,细声说:“我想咬你。我想咬你一口。”他说:“咬吧。”她就说:“真的呀?我咬了?”他说:“你咬。”她再一次说:“我咬了,我可咬了。”他却不再说了,就立在那儿,静静地看着她…看得她不好意思了,就抬起头来,寻着话说:“天太亮了,天怎么这么亮啊?你看那星星,多。哪个是牛郎,哪个是织女?哪儿又是天河?你给我说说,你说说嘛。”这么说着,她趴在他的肩头上,又说:“我真不想让你走,我舍不得让你走…”他随口说:“那我就不走,不走啦。”说着,他笑了,不知怎么,他笑得很紧。她说:“真的吗?”他说:“真的。”她说:“你骗我。军装都穿上了,你还说不走?走就走吧,我不拦你。男人都是要干大事的,我知道不该拦你…”就这么说着车轱辘话儿,亲了又亲,抱了又抱,呢呢喃喃的,她说:“我得咬一口,我得咬个能让你记住我的地方。”而后,她看看这里,又摸摸那里,肩头上、背上、口,一处处都很珍惜的样子。忽然,她说:“我给你咬个‘表’吧?”他诧异地说:“表?”她说:“表。”说着,她捋开了他的袖口,小声解释说:“我就咬在手脖儿上,咬个你能看得见的地方…给你个‘表’。”他立时就明白了,说:“行。咬吧!”可这会儿,刘汉香却显得极为啰唆,她说:“你怕疼吗?你可不能怕疼。”他很大度地笑了,那笑里含着一点轻视。她就说:“你别笑我,你笑我干什么?人家想你嘛。人家要你记着。”于是,她贴在他的手腕上,先是轻轻地亲了一口,又亲了一口,说:“就这地方好,一捋袖子就看见了。”接着,她又说:“要是别人看见了,不会笑话你吧?…不打紧,袖子刚好盖住。你别让人看就是了。”往下,她就咬了,先是轻轻地,边咬边问:“疼吗,你疼吗?”他说:“蚂蚁样。”再下,那嘴就下得重了,牙在手腕上一紧一紧的,很狞。那疼也开始有了感觉,一齿一齿的…松了嘴,她就赶着问:“疼吗?”他说,“不疼。”她又贴上去,说:“你忍住吧,就快了。我得咬得圆一些…”最后那一牙,倒真是疼了,都痛到骨头里去了!当刘汉香抬起头来的时候,眼都是泪水。

 月亮开花的夜晚,苍穹是那样的明亮,大地上一片银白,就像是镀了光似的,一处一处都雪雪的。就连灰暗处也有花儿在绽放,那自然是影儿的花,墨墨斑斑,疏疏间间,诗动动、粉莹莹的。虫意儿们也在齐声鸣唱,这儿,那儿,有响儿,有应儿。恋恋的,话话儿的,绵绵的…这仿佛是秋爱的最后一搏,是难以放弃的不舍和恋意,是大获之后的宁静,更是一种无声的嘹亮!

 月光下,刘汉香牵着他的手看了又看,那“表”是半椭圆的,一齿一齿地痕着,月光下竟痕出了银银的青光!她心疼地从衣兜里掏出一方手帕来,说:“回头你包上,谁也别让看,我不让别人看…都沁出血来了。”而后,她伸出手来,捋了捋袖子,说:“你也给我咬一个。”

 他说:“别,太疼,别了。”

 她说:“不,你有了,我也得有。”

 他笑了,说:“你老说我‘狠’。我怕咬重了。”

 她说:“‘狠’就‘狠’吧。这一次,我要你‘狠’!咬吧,我不怕。”

 他说:“你可是支书的女儿…”

 她突然觉得十分委屈,一下子哭了,脸都是泪,说:“你怎么还说这话?你老说这话…”

 他赶忙说:“好,好。我不说了。”

 这时,她手腕儿一伸,说:“那你咬,你给我咬一个。”

 他说:“别了,小孩家家的。”

 她固执地说:“那不行。‘表’是一对儿,‘表’得是一对儿!——你得给我留个记号。”

 他说:“你可别怕疼。”

 于是,他就咬了,他咬得很重,那牙在手脖儿上不由得“狞”了一下,她也跟着不由得“咝”了一声,没动…而后,他抬起头,看着她说:“好了。”

 她抬起手来,看了看腕上的“表”,一个痕痕印印的“表”她轻轻地贴上去亲了一下,说:“还有玉米味呢。”

 此后,两人就那么静静地站着,相互间也就那么默默地相望着。看着看着,竟然生出了一点陌生…那是熟悉的陌生吗?他心里寒了一下,不敢再往下想了。

 天上一盘,光灿灿的一盘,那一盘辉及万物…她抬起头来,望着月儿,说:“你看,月老看着我们呢。咱们对对‘表’吧。”

 他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,竟迟疑了一下,说:“表?”

 她大声说:“——表啊!”

 他低下头去,“噢”了一声…笑了。

 于是。两人伸出手脖儿,她给他解去了裹在手腕上的手帕…脸儿对着脸儿,手伸在一起,她说:“让月老看看,这可是一对儿。”

 他说:“是。”

 她说:“你要记住这一天。”

 他说:“我记住了。”

 月光下,那“表”一大一小,一齿一齿地圆着,蓝莹莹的…

 他低下头,说:“疼吗,我咬得重了。”

 她说:“不重。疼才好呢,疼了,那‘表’就刻到心里去了。”

 片刻,她突然抱住他,轻声说:“你可要记住,我是你的人了。我已经是你的人了,一生一世都是你的人。”

 他郑重地“嗯”了一声…

 她说:“你放心去吧,家里你就别管了。”

 她还说:“我在学着做鞋呢。兰嫂教的,剪鞋样儿,纳底子,我都会了,我已经会做鞋了。我要学的东西很多…”

 她紧紧地抱着他,往下,话越说越多了,绵绵的、昵昵的、絮絮叨叨的…可就在这时,老五出现了。远远地,老五就喊:“哥,哥呀,有人找你哪,等了好半天了,说是你的同学。”

 于是,两人就分开了,在老五赶过来之前…他们亲了最后一下。临分手的时候,她说:“要常看看你的‘表’!”

 他回过身来,说:“啥?”

 她指了指手腕儿,大声说:“——‘表’!”

 可是,谁能想得到呢,这竟成了一句谶语。

 向蚂蚁敬礼

 刘汉香是被老乔的那支梅花针扎醒的。

 扎第一针时,没有反应;扎第二针,还是没有反应;当第三支梅花针扎下去的时候,刘汉香嘴里咕噜了一声,有一口血气缓缓地吐了出来…老乔就说,醒了,醒了。

 在上梁,老乔也算是单门独户,腿还不好,走路一撇一撇的。可村里却没人笑话他,因为老乔会扎针,人送绰号“乔三针”,这就赢得了村人的尊重。一般的小病小灾,老乔一针就过了,如果连扎三针还没有反应,老乔就不治了。所以,在村里,老乔是很“神”的。据说老乔年轻时曾在队伍上干过什么事,历史上是有些“问题”的,可他会针,村里人也就不多计较了。老乔也很有自知之明,不管村里人谁请他,都去,而且分文不取。

 在老乔给刘汉香扎针的时候,村里人全都拥来了,屋里屋外站的都是人…现在刘汉香的事已成了全村人的事!说起老姑夫家的为人,人们是一口一个“呸!”在人们的唾沫星子里,老姑夫蹲在墙角处,一直塌蒙着眼,他一句话也不说,他还能说什么呢?

 支书刘国豆则一直在村街对面的一个大石磙上蹲着,一口一口地吸烟。万一女儿有个三长两短,那么…头上就是树,树上有钟!

 屋里,见刘汉香有了些反应,老乔抬起眼皮,悄声对众人说:“你们出去一下,都出去。有句话我跟汉香单独说说。”

 众人听了,也都识趣地退出门去,只是还不肯走,都在院外的村街里站着…待人们都一一退出去之后,老乔把门关上,说:“汉香啊,你已经死过一次了,如何?”

 刘汉香不语。她先是呆呆地望着屋顶,过了很久很久之后,她嘴里吐出了一个字:“轻。”

 老乔说:“看见什么了?”

 刘汉香说:“…轻。”

 老乔说:“听见什么了?”

 刘汉香说:“…轻。”

 接下去,老乔突然说:“走就走了,还回来干什么?”

 刘汉香不语,渐渐地,眼角里有了泪。

 老乔说:“汉香啊,你是气血两亏,忧愤,淤结在心,撑得太久了…哭吧,还是哭出来吧,哭出来就好了。”

 刘汉香不哭。眼角虽有泪,可她就是不哭。

 老乔说:“汉香啊,走也好,不走也好,人不过就是一口气。这口气要是上不来,人也就去了。早年,我也‘走’过一回。‘走’的那一刻,人是很舒服的,那个轻啊,就像是羽一样,在云彩眼里飘啊飘啊飘啊,无拘无束的。人要是一放下来,那可是真轻!后来就觉得有一阵黑风刮过来,一下子就坠落了,眼看着往下坠,黑的坠,万丈深渊哪…‘嗡’的一下,就像梦里一样,醒了。是这样吗?”

 刘汉香说:“是。”

 老乔叹一声,说:“其实,走了也就走了。”

 刘汉香默默地说:“走了也就走了。”

 老乔就说:“汉香啊,闺女。不瞒你说,早年,我是杀过人的。这话,一村人我都没说过,今天就给你说了吧。当年,我的确是在西北马步芳的队伍上干过事。那时候,我是个马医,是给马看病的。马通人,在军队里,终年行伍,马跟人一样,也是忧忧愤愤,七老八伤的。当年,我曾亲眼看见一匹高头大马,好好的,突然就死了,是站着死的,它害的是‘崩症’,就那么站着,‘訇’的就倒下了!人也一样,要是淤积过久,总有一天就倒下了…说起来,我这一手针,还是跟我师傅学的。当年,我师傅曾经有一个名扬西北马家军的绰号,叫‘一针寒’。在给马医病的这个行当里,我师傅可以说是顶尖的高手,人称马爷。那时候,马爷一针下去,无论多烈、多犟的马,都会通身大汗,抖动不止…可马爷有个不好的毛病,说句打嘴的话吧,他是个采花贼。我这师傅,他不管走到哪里,就采到哪里。他里常揣着一条汗巾,大凡他抢了人家的姑娘出来,翻身上马,带到野外,一针下去,那姑娘就不动了,然后就把那条汗巾铺在姑娘的身下…他告诉我这叫‘采梅’,说是润针用的。那时候,对这方面的事情,我并不懂。既然师傅说是润针用的,也就认为是润针用的。后来,慢慢地也就知晓了一些事情,终于有一天,我跟师傅翻脸了——是因为一个女人。那女人原是跟我好的,好了三年,突然有一天,她竟然跟师傅跑了。那时候我师傅已经六十多岁,可以说是心力、眼力都不如我了,可是,他竟然拐跑了我的女人!这叫我万分仇恨。于是,我在祁连山里追了他们七天,终于追上了他们。那一刻,当我端对准师傅的时候,万万想不到的是,那女子却突然护在了师傅的身前!这时候,我就看着那女子,一时百感集,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了…于是,我就问她:为啥?!那女子就说了一句话,那句话是我终身难忘的,那女子说,活儿好!这时候就响了,是师傅先开的,我后开的,我一穿透了他们两个!师傅法很好,可他毕竟老了,手有些抖,但还是打中了…也不知过了多久,等我醒过来的时候,师傅和那女人全都死了,两人死时还抱得紧紧的。那时我已万念俱灰,身是血,躺在地上,那心里一个是空,一个是轻…就觉得这人活着实在是没有多大意思,死就死吧。你想,人在等死的时候心里是啥滋味?人只要一松下来,比还轻。可就在这时,你猜我看见了什么?——蚂蚁,是一只红蚂蚁。那蚂蚁就趴在我的袖子上。也说不清楚到底为什么,当我看到这只蚂蚁的时候,我一下子就哭了,我是痛哭失声哇。那时候,蚂蚁看着我,我看着蚂蚁,我们就这样对视着,不知道看了多久…蓝天白云,四周寂无人声。在沙漠里,在这么一片连草都不怎么长的洼地上,怎么会有蚂蚁呢?况且还只有这么一只蚂蚁?我就觉得这是上天赐给我的蚂蚁。古人云,蝼蚁尚且,何况人乎?于是,我就带着这只蚂蚁往外爬。我受的是重伤,那‮弹子‬就打在离心脏很近的地方…我把那只蚂蚁放在一个铺了沙子的小药盒里,每爬上一段,我就把它放出来看一看,而后再爬。每次把那只蚂蚁放出来,它就开始拼命地往前爬,从来没有停止过。当我爬到第三天的时候,我真是不想爬了,就觉得再也爬不动了,我就把那只蚂蚁放出来,心里说,蚂蚁呀蚂蚁,你死了吧,我不想再爬了。而后,我伸出手来,想捏死那只蚂蚁,你想,一个万念俱灰的人,捏死一只蚂蚁也不算什么。可是,手伸出来了,蚂蚁却一点也不惧,它仍然在爬,从容不迫地、一点一点地爬…这时候,我的手抖了,它是我唯一的伴儿呀!我知道早晚也是个死,可有了这只蚂蚁,也就不那么孤独了。于是,我突然决定要跟这只蚂蚁赌一赌,如果蚂蚁死了,我就不再爬了,如果蚂蚁一直活着,我就一直爬。就这样,一次一次的,一直爬到了第七天,也是我命不该绝,终于碰到了一支骆驼队…后来,我就跟那只蚂蚁分手了。分手的时候,我给那只蚂蚁敬了个礼,那时我还算是个军人,行的是军中大礼。我有幸能活下来,凭的就是这只蚂蚁呀!今生今世,有两件事是我不清楚的,一是那蚂蚁来自何处?二是那女人的话,那女人嘴里说的,到底是‘活儿好’还是‘好儿活’…”

 接着,老乔又说:“汉香啊,在村里,我走路时,是不是常惹人笑话?我知道,他们背后都说我走路像‘跳大神’。也有人叫我‘乔撇子’,这我都知道。可没人知道那是我怕踩了蚂蚁,今生今世,我唯一不敢踩的就是蚂蚁。蚂蚁是我的恩人,是蚂蚁点化了我。说起来,那女人我也是不该杀的。走了就走了,杀她干什么?俗话说,人不知轻重。其实,只有死过一次的人,才知道什么是轻,什么是重…”

 人都有历史,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历史,那历史就藏在各自的心里,如果他不说,你就永远不会知道他曾经历了怎样的活…活,好一个活!那一个字里又藏了多少玄机?!

 话是这样说,可刘汉香心里仍然很痛。八年的等待、八年的心血、八年的劳作,就像是一腔热血泼在了狗粪上!那些等待的日子,一年年,一天天,历历在目…忽然之间,那个字就碎了,碎得是那样彻底!那痛,一脉一脉,一芒儿一芒儿,刺到了极处,也细微到了极处。你不能想,无论你睁眼还是闭眼,都是一片一片的碎,那碎成了一道道记忆的裂纹,那裂纹里撒了盐粒,撒了碾碎了的胡椒;那痛,是用胡椒拌了又用盐渍出来的。在槐林里,在麦秸垛里,在高粱地,在玉米田,曾是那样那样好过…好的时候,人为什么就那么痴?为什么就那么信?遍想,遍想,也想不到会有今天的结局?!

 刘汉香大睁着两眼看着自己。她看见自己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,结局在这儿等着呢,结局就是这样等待着她!一年一年,她是那样地信他,她的心片刻也没有离开过他。她是自己走来的。她也在悄悄地给自己置办着嫁妆。那是凭着心思一点一点积累的,今天存一小块布,明天留一小股丝线,后天找到了一个新式的图样,连一个绣了鸳鸯的枕套也要积上很久…最初,在长达五年的时间里,她在墙上画了多少个道儿啊,暗暗地又了多少泪,也有耐不住的时候,可她就这么一点一点地着,一地熬着。凭她,能是嫁不出去的女人吗?她的心气有多高啊,她多么想让人看一看她来的幸福,活上一份让人羡慕不已的骄傲和自豪!那五年,他要是早早说上一声,说他不愿了,她也不会就这么死等。他是写了字的呀!前五年,一年一年的,他都在奖状的背面写上那三个字:等着我。等着我。等着我。等着我。等着我——他是个男人哪,男人就这么不可信吗?!可是…一切的一切都成了过眼的烟云,成了狗屎做成的梦!唉,她编了那么多年的席,一地编织着自己的梦想,可编到最后,却成了一张没人要的破席片。这都是自己作下的呀!自己割的苇,自己推的碾,自己破的篾,自己花的工夫搭的心血…这就叫做自碾自,这就叫做自碎自,你又怪得了谁呢?!

 蚂蚁,实在是该问一问蚂蚁,路程是那样短,活又是这样艰辛,你为什么还要活?蚂蚁要脸吗?蚂蚁要不要脸?喉咙里总是很腥,血一阵一阵地涌上来,下去,再涌上来,再下去,头涨得像斗一样,那气力真是用尽了!人到了这份儿上,无论是死还是活,都是辱的,你将洗不掉这份辱!就在大门外边,一村人都看着你呢。有那么多人看着你,一村唾沫,你怎么就断定,不会溅到你的身上?!

 久久,久久…刘汉香睁开了眼,木木地说:“乔伯,你去吧。我没事了。”

 老乔说:“闺女呀,有句话,我还要说,人还是要见些世面才好。”

 刘汉香说:“世面?”

 老乔说:“出了门,就知道锅是铁打的了。”

 刘汉香沉默了一会儿,说:“乔伯,你去吧。我想独自躺一会儿。”

 老乔叹一声,走了。屋子里顿时静下来,那是一种很孤寂的静,那静里透着一种空旷,是心灵的空旷。那空就像是虫子一样,一点一点地蚕食着人的意识…

 过了片刻,只听得门轻轻地“吱”了一声,又有人进来了,那是老姑夫。老姑夫闪身进得门来,二话不说,“扑通”往地上一跪,颤着声说:“汉香啊,你可不能死呀。无论如何,你都不能死。你可千万不能有那种念头,不管那狗的如何,你都不能走那条路。闺女呀,恩人哪,听我一句话,你就可怜可怜我吧…”就这么说着,他的头重重地磕在地上,磕得“咚咚”响!

 磕着磕着,老姑夫猛一抬头,居然吓了一跳!不知道什么时候,刘汉香竟然坐起来了。脸色刷白的刘汉香靠墙坐着,轻声说:“爹,你这是干啥?我说过要死吗?”

 老姑夫怔了一下,忙说:“那就好,那就好。我已经打发他们进城去了,捆也要把他狗的捆回来。”

 刘汉香笑了,刘汉香惨笑了一声,轻声说:“回来又如何呢?”

 老姑夫迟疑了一下,说:“回来,回来就让他…圆房。他,他要是敢不从,就扒了他那身军衣!”

 刘汉香喃喃地说:“扒了又如何呢?”

 老姑夫张口结舌地说:“那,那,那按你的心思…咋样才好呢?”

 刘汉香沉默了片刻,突然说:“爹,我饿了。你去给我打一碗鸡蛋吧。”

 老姑夫连声说:“那好,那好。你等着,等着…”说着,他一边往门外走,一边还不放心地回头看了刘汉香一眼。

 刘汉香说:“去吧。真的,我饿了。”

 那碗鸡蛋茶端过来之后,刘汉香一口都没有吃,她实在是吃不下,一闻到那股味她就想吐,她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。

 夜半时分,当人们睡的时候,院子里突然有了些动静。那声音碎碎拌拌、断断续续,就像是在喉咙里了一些猪,吐又吐不出,咽又咽不下,那气息是一线一线往外挤的。接下去,那咯叽、咯叽的声音又像是老鼠们在打架,听上去嘁嘁喳喳…

 这时候,屋里的刘汉香说话了,刘汉香说:“都进来吧。”

 四个蛋儿,一个一个的,垂头进了屋。而后,又一个一个,在刘汉香面前跪下了…其实,他们早就回来了,半上午的时候,就已经到了县城了。只是他们不敢进村,他们怕那海一样的唾沫!他们在外边游了整整一大晌,一直熬到连狗都不再叫的时候,才悄悄地摸回村来。可是,又该怎么说呢?

 刘汉香望着他们,厉声说:“膝盖就那么软吗?站起来。”

 于是,四个蛋儿,一个个都很听话地站起身来,可他们的头还是勾着的。

 这时,刘汉香轻声说:“见着你哥了?”

 四个蛋儿,见“嫂子”憔悴成了这个样子,一个个泪面,谁也不敢说了。

 刘汉香再一次问:“老五,见了吗?”

 老五着泪说:“见了。”

 刘汉香突然笑起来,她放声大笑!笑着笑着,她剧烈地咳嗽起来,咳得脸通红,又有一口鲜血从她嘴里了出来…几个蛋儿,惊慌失措地围上前去,一个个叫着:“嫂啊,嫂…”

 刘汉香了口气,喃喃地说:“你哥也真没出息,不就是一个户口吗?”

 这时候,老姑夫急煎煎地说:“我去!我连夜去。他要是再不回来,我就吊死在他的大门上!”

 四个蛋儿,又一个个惶然地望着父亲,不知该如何是好…刘汉香摇‮头摇‬,说:“不用了,不用去了。我知道他的心思…就行了。”

 一百六十步

 这是一条回头路。

 来的时候,是挎着一个小包袱来的。走的时候,也挎着一个小包袱走。来的时候,是大天白,昂昂之气;走的时候,是启明星做伴,五更相随…来的时候,仅用了八十步。走的时候,却用了一百六十步,那路真长啊!

 夜气还未散尽,那黑也层层叠叠。老槐树墨着一片影影绰绰的小钱儿,睡去的能是那槐荫树的灵吗?碾盘还在,风也清,门里那一团温温氲氲,能是条卧狗?寒气又是哪里来的,身后那小小碎碎的摇曳,鬼拍拍的,还有那重,久久一滴,久久一滴,把日子仄着,好短!启明星还亮着,瓦屋的兽头斑驳着一片狰狞,檐草萋萋,灰出一缕缕怜人的蓬。地光了,庄稼尽了,风送来了场院里的腥,一季之中,等来等去,等到了收获的一天,那和死又有什么分别。谁家的老牛还在倒沫?那喃喃呢呢的,又是些什么?豆腐家的灰驴一踏一踏地走着,磨声缓缓,淋水沥沥,它怎的就走不出那磨道呢?哦,它戴着“碍眼”呢。人的路,许也是戴着“碍眼”么,不然,怎就走得这么瞎?

 按说,人是不能走回头路的。早知如今,何必当初?那么,有谁愿走这回头路?你是不能不走。那时候你是一往无前,你举着那个字,举着心走过去,你眼前是那样亮堂,五光十,你一厢情愿地在心里拉起了一道彩虹,你的脚步是那么轻盈!你没有想到,有一天,你会走回头的路。这就是人生啊!回头,回头。走这种回头路,你又是多么伤心。记住吧,记住这一天,你走的是回头路。

 黎明前的这一阵黑很重。那黑就像是雾化了似的,一卷一卷、一瓢一飘地浓着,那黑也像是在作怪,竟扑脸而来,就像是要把你推倒似的。路在哪里?那树,朦朦胧胧的,就像是雾在浓黑里的墨花,层层卷卷、杂杂乱地灰着、黑着、墨着。人既无语,树也无语。那黑污污的一片就是树的疤痕吗,许就是东来家那棵有疤的老榆树吧。那深重的黑疤上怎么就汪着这一亮?那泼黑中的一亮突然间就击中了什么,叫人不由得想,这黑中怎么有白,那又是什么呢?

 很久了,有一种东西是你所恐惧的。说恐惧并不准确,你只是有些不安,略微的不安。那是什么呢?是他眼中汪着的那一点东西吗。那时候,你没有认真想过,那时候你还在痴之中,是不可能想的。你甚至欣赏他眼中的那点东西,但是现在,当你走在回头路上的时候,你就不能不想那当初…是的,第一次约会,你就注意到了,那眼神里是有一点什么,那是一种极强的亮光!你几乎无法形容你面对那亮光的感受,也很难形容,不是吗?那是什么,仔细想一想,那会是什么。也许,你在蚂蚁窝里看出了这点意思,那不是一只蚂蚁,那必是成千上万只蚂蚁密密麻麻地叠加在一起,才能产生的那点意思;或者是成千上万只的黄蜂,把那肚尾上的毒刺一起取下来,密密麻麻地叠加在一起动,效果就出来了。正是这样,那光蜇人!也不仅仅是蜇人的问题,那光里还有些什么?是了,寒。那光很寒,正因为寒才有了力量。那就像是千年古井里的水,井深不可测,黑污污的,而这时候你俯‮身下‬去看,就会看到旋涡中心的那一刺亮光,那是黑亮中突然跳出的一白!…留意的话,那是何等的触目惊心!就是这样了,你终于明白,你在他眼里看到了什么,那是寒气和毒意。

 你过去从来没有这样想过,这样的念头甚至吓了你一跳!你曾经以为那就是骨气,那就是血气方刚,那就是坚强。可你错了。只要想一想,你就会发现,在乡村,有这种眼神的人很多。当他们蹲在墙处晒暖儿的时候,只要你留意,你就会发现,那光的亮点,那突然闪现的一白…只是程度不同罢了。那么,这样的眼神,这样的寒气和毒意,是什么滋养出来的呢?同样吃的是五谷杂粮,同样要经四季的寒暑,怎么就…突然之间,仿佛电石火花般地一闪,你明白了,那是“仇恨”想一想他的童年,想一想他在乡村里度过的那些日子…你就会发现,那样的眼神是和牙齿相配合的。有时候,那眼神中极亮的一闪与咯咯作响的牙齿配合是那样的默契!是的,正是“仇恨”一天天地滋养了这寒气和毒意。在贫里,在屈辱里,那“仇恨”就成了生长的体,活的汁水,营养的钵。这“仇恨”既是广义的,就像是那个无所不包的“”或者是“”!那是对天、对地,甚至是对整个社会的一种反叛;但它也是狭义的,它陷在具体的日子里,陷在一天一天的屈辱里,陷在对某一个人、某一件事的诅咒之中。乡村有自己的词汇,在乡村里,那一个“受”实在是最好的注解。那里边包含着多少忍耐,包含着多少迫不得已,那里边又凝结了多少“仇恨”?!这当然不是对与错的问题,这是一种畸形,是生长中的畸形…这样的一个人,这样一个被“仇恨”包裹着的人,他一旦离开了屈辱,还会回来吗?那么,假如说,有人挡住了他人生的攀登之路,他又会怎样呢?你明白了。对他,在很早的时候,你是用过一个形容词的。你说,他狠。那时候,你就是这样说的,可你竟然把这话当成了玩笑!是的,那时候,你一点也不在意,你就这么随随便便地说了。在语气里,你甚至还有些赞赏!那就是你对他的第一感觉…可是,晚了,你明白得似乎是太晚了一点。如果你早一天读懂了他的眼神,那么,你还会爱上他吗?

 也许会,也许不会。

 是的,你说不清楚。那个字也叫人无法说清楚。不错,恨是当然恨的,想起来的时候,也恨不得杀了他!可是,你恨得又是那么的不彻底…你是一个将心比心的人。想一想,在童年里,你受过那样的屈辱吗?你被人呵斥过吗?没有,好像没有。那时候,你已是支书的女儿了,你外边还有一些当了干部的亲戚,逢年过节的时候,他们总是带一些花花绿绿的糖果到乡下来。那时候,你看得见的,那些手里没有糖果的孩子,好羡慕呀!你看出来了,也不仅仅是羡慕,还有嫉恨。有的就扭过脸去,不看。记得,你曾把手里的糖果递给你最要好的一个女孩,可这女孩却扭头跑了。那时候,你还不明白这是为什么…一九六二年,你亲眼看见一个和你同样大的孩子在树上捋树叶吃,很苦的槐叶,他一把一把地捋下来,在嘴里,那情景,就像是一只饿昏了的小狼!…记得,即使是在这样生活最困难的时候,你还有羊喝。是的,你喝过羊,腥腥的、膻膻的,你不爱喝,你闻不惯那味。可是,你知道有多少孩子在羡慕你吗?他们看见你的时候,眼里会不会出现那一白?! sANgWuXs.cO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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