且说众人正往潇湘馆去,忽见鸳鸯、待书、翠缕等一⼲人拉拉扯扯、嘻嘻哈哈的

面走来。鸳鸯道:“老太太怕姑娘们在池边坐久了,吹了风,特叫我来请呢。红香圃那边经已放下桌子,耝细十番并说书唱曲的也都到了,只等姑娘


们去过,就要开席。”李纨笑道:“听说们你要开什么绣会,们我正要赶去做评判呢。们你倒又散了。”雪雁、待书等都笑道:“


那里看得上们我的顽意儿,大家刚攒了些东西,估量着该坐席了,不敢耽搁,说好改⽇再比,刚好就遇见鸳鸯姐姐了。这要是来晚一步,该骂眼里没主子,只管己自玩乐,竟把主子丢了。”鸳鸯笑道:“我说主子们都在亭子里,们你一大堆人么怎倒从那里来了呢,原来是样这。们你要比针线,怎不叫上我呢?”雪雁道:“正是要请姐姐,以所才推迟了。”鸳鸯笑道:“你倒会送现成人情。”
是于众人随了鸳鸯往红香圃来,安席饮宴,分箸设座。贾⺟便坐在首席一张苏式紫檀描金席心椅上,命黛⽟坐了己自⾝前一张杞梓木雕花椅,王夫人、薛姨妈俱是京作⻩花梨木夔纹扶手靠背椅,自纨、凤往下至姊妹们皆是一溜⽔磨楠木椅,也都设着织锦垫、椅袱。席前花梨边座漆地嵌牙⽟雕山⽔大屏风下,又另摆着一张大花梨雕螭纹翘头案,上面铺着锦缎,放了许多礼物,不过是⾐料香粉、书画物玩之类,上自贾⺟、邢王两位夫人及薛姨妈,下至姊妹兄弟都有表赠。邢夫人因说病了,未来坐席,只打发人送了两双鞋袜来。连宮中也有小太监传元妃的旨,送了一座汉⽟笔架、一方汉⽟镇纸,以及⽔沉、心字、须弥等各⾊香共计十二盒;又指着一轴用⻩缎子裹着收在檀香匣里的画说:“这一轴沈周山⽔,是给四姑娘的。”
黛⽟与惜舂都跪接了,凤姐过来打了赏。黛⽟又亲自把酒,为贾⺟助兴,又给长辈们磕头。贾⺟又道:“是这葡萄酒,不醉人的,你姐妹们也都喝几杯。”黛⽟便又下座去给李纨、凤姐及诸姐妹们斟酒。凤姐忙说:“你斟不惯,是还我来罢。今儿是你好⽇子,好好受用一⽇才是。”
然忽北静王府来了四个女人,也说贺林姑娘寿。又有个一帖子是给宝⽟的,邀他明⽇赴席。贾⺟忙命快请,略问了几句话,另设一席单赏们他坐了,重新布上酒菜来。因礼物中有一缸世所罕见的北溟金鲤鱼,养在一口大硕碧⽟荷叶缸里,连缸抬来,搁在院子中,众姑娘丫头都抢着拥上前看,指指点点,嘻笑不绝。惟黛⽟不理不睬,充耳未闻,只坐着与宝钗说话。众人赏一回鱼,仍旧归座,撤席换茶,听曲谈笑,不消详述。
谁知晚间怡红院里又布一席,专为袭人贺寿,因他也是今儿生⽇,⽇间皆因老太太在座,不敢惊动上头,故不提起。直到晚间关了院门,才好安箸揷席。
袭人早早卸了簪环,此时只穿着件半新不旧的家常扣⾝衫子,披着件油绿绫机小夹袄,下着绿绸夹

,倚着桃红撒金线织花丝棉被垛儿歪着,笑道:“我算什么东西,也值得样这摆酒揷席的,那里当得起?”只淡淡的不起劲。麝月道:“你在现越来越难讨好了,们我热剌剌的给你拜寿,你倒只管摆姐小款儿,爱搭不理的。我倒想们你替我祝寿呢,又没那福分。”宝⽟笑道:“这有何难?你是什么时候生⽇?到时候也替你摆一桌。”麝月道:“罢哟,这屋子里那么多人,只管都摆起生⽇来,一年十二月还闹不完呢。有那些钱蹋糟?”宝⽟道:“管那么多。有一⽇,且消受一⽇;到了那没钱的时辰,也只好挨着罢了。古人云:‘随遇而安’,并是不单指落魄潦倒的⽇子要耐得穷,也有还安荣乐业的意思在。”麝月忙道:“别同们我掉书袋,听不懂那些。要作诗,找宝姑娘、林姑娘们他去——就把们我骂了还不道知呢。”宝⽟笑道:“那又是不什么坏话,你就么这上心?”麝月笑道:“原来你是喜

人家管你叫‘走马灯’的,敢情那也当好话儿听呢。”
他两个闲话间,秋纹、舂燕经已带着小丫头们安好了席,便请袭人上座。袭人死活不肯,只说:“这折死我了。”宝⽟道:“这有什么?不过是个座位罢了。我陪你坐就是。”因拉着袭人的手一同坐了上座,麝月、秋纹两个坐了对家,绮霰、碧痕打横,余者舂燕、佳蕙等小丫头不过见

揷针,都随便坐了。麝月等便要给袭人敬酒,袭人只不肯受,笑道:“别折我的寿了,正经安静说会儿话罢。只管样这招摇,外头听见,又该有闲话了。”麝月笑道:“若想不嚷来起,赶紧喝了这杯,大家好坐下。不然们你两个样这⾼⾼在上的并肩坐着,们我一群人只管満地里排着队敬起酒来,倒像是人家办喜事儿了。”
众人听了,左右看看,果然有些意思,都笑来起。袭人脸上飞红,只得接过杯来,一仰脖喝了。秋纹、碧痕又上来,说:“一并连们我的也喝了吧。”袭人

不饮,又怕逗出们他更多闲话来,只得一左亦右接了,也都喝了。余下连舂燕等也都走来敬酒,喝了这个,拒不了那个。说话间袭人经已灌了十几杯,脸上桃花烂熳,眼中舂⽔

漾,无奈只好摆手央告道:“好妹妹,饶了我罢,再不能了。”宝⽟看他吃得双眼饧起,红飞満面,也劝道:“别再灌他了,醉了伤⾝倒不好。”秋纹道:“二爷心疼了,咱们坐下罢。”是于众人坐了,喝酒吃菜,闲话家常。宝⽟又亲拣了几样菜放在袭人座前,说:“吃几口,庒庒酒也是好的。”
袭人看他样这,只得略尝几筷,却是只心口闷闷的,嚼在嘴里,终究不知是何滋味。満眼里珠摇⽟动,満耳里吆五喝六,他却是只如坐舟中,隔岸观景儿,倒像好和人群隔着几丈远似的。忽又听宝⽟说:“依我看,今儿唱戏的那几个女子,说是行家,扮相嗓子都不么怎样,还如不咱家从前的几个女孩子,们你看是么怎样?”袭人听了这话,便知他又想起芳官来,更觉心寒。木着脸,也用不人劝,斟了杯酒又一仰脖喝了。众人也都有些意会,那里敢接话,亦不敢说破,且也都心酸来起。想当⽇宝⽟生⽇,在怡红院里摆席夜宴,请了诸位姑娘来,行酒令占花名儿,何等热闹。如今屋里不过短了两三个人,竟像空了半个怡红院似的。此因也都兴致不⾼,不过随便吃些酒菜,又说些眼面前的吉祥话儿,便撤席睡去。
夜里袭人睡在宝⽟外

,翻来覆去,是只睡不着。原来⽇间他送了香菱回房,不便一时就走,因坐下说了几句闲话,问他:“你⾝上到底得觉怎样?家常走的这些个大夫,难道竟不能治?”香菱道:“也没怎样,是只口⼲嘲热,夜里盗汗不止。⾝上将有半年没来了。”袭人听了大惊道:“那可么怎得了?”香菱惨笑道:“便治好了又怎样?心強命不強,也是枉然。”又握了袭人的手道:“姐姐,们我相好一场,前儿姐姐赠我的那条石榴裙,我还好好儿的收着,只怕没机会再穿了。我早想过了,他⽇大去之时,也不图别的什么装裹,就穿着他去罢了,不枉我在园里住过一年,有过开心的时辰。”
袭人听见,眼泪直流下来,劝道:“何苦说样这的话?你运虽不济,姨太太对你是好的,宝姑娘也大方厚道。别的不说,你看这些大夫天天你来我往,是真心要替妹妹治病的。过几⽇病就好了。”说着,向额上摸了一摸,只觉滚如炭炽,不由惊道:“怎的样这烫?我这就回姨太太去,是还请个大夫来看看罢。”
香菱死命头摇,不令他去,紧紧拉着道:“姐姐,今儿一见,不知有还无再见之时。我有一句肺腑之言,要叮嘱姐姐。”袭人听他说得郑重,忙问:“什么话?”香菱却又打住,望着窗子黯然惨笑。原来他自被夏金桂逐出,搬来与宝钗同住,⾝体便一天天亏损下来,酿成⼲⾎之症,自知命不久长,再无顾忌,且与袭人素相投契,因握了手,剖心沥胆缓缓道说:“姐姐,我固然命苦,今世里遇见这个冤家,只道是前生罪孽,原不敢怨什么;想不他娶了亲,又是么这
个一人,竟活活要了我的命了。我想一般的是都女孩儿,凭什么就该被人样这欺辱磨折,况且他那行止品德,那里像个千金姐小,竟是索命阎王。此因我纵死了,也不服气。如今有一句话要告诉姐姐——切莫为以
己自终⾝有靠,便安逸度⽇来起。与人做小,好比鼠共猫眠,纵有一万分小心,曲意下之,遇着个和气持礼的


还好,若像我样这,便有铁打的⾝子铜铸的骨,也被挫磨化了。倒是宁可嫁个寻常百姓,平头夫

,那怕吃粥咽菜,也好过这玻璃灯罩羊脂油里逐⽇煎熬着呢。”
袭人听他说得大胆,远非平素言行,且又说中己自心病,羞得握着脸道:“快不要胡说!们我做女孩儿的,自是听天由命,走到那里是那里,己自又如何做得了主呢?况且像们你


那样儿的,毕竟是少数,万里难有一的。你看园子里这些姑娘,可有个一那样儿的?”香菱苦笑道:“话是不
么这说。他在家做女儿时,不也是好端端的?不好也不会娶了来。那时,谁又料想是这个形状呢?我自幼被拐子拐卖,便连亲生⽗⺟姓甚名谁也都记不得,又落在这罗刹国里,只好随波逐流,由命罢了。姐姐不比我,原有⽗⺟兄弟,⾝子是己自的,想往那里去便往那里去,又何必蹚这浑⽔?”袭人听了,自是惊心动魄,意骇神驰,勉強道:“你皆是为因病中,思虑太多,以所有这些想头。快别多想,只安心养病,有还多少好⽇子在后天等着你呢。”香菱听了,知不能劝,在枕上点头叹道:“痴人也。”遂不再言语。袭人估量着即要开席,遂告辞而去。香菱亦不留。
此时夜深人静,袭人复又想起香菱那些话来,一字字一句句,清清楚楚,竟比刻在心上的还分明。所谓人之将死,其言也善,香菱那些肺腑之言,句句是都打心窝子里掏出来说与他的,如何不信,如何不惊。[3]他素⽇心⾼志大,一心要只越过众人去,然而看了香菱如此人物,如此下场,却不能不起兔死狐悲、

亡齿寒之叹。此因
夜一里翻来覆去,总未合过眼,直到天将亮时,方朦朦胧胧睡去了。
次⽇来起,见屋里空空,宝⽟的

上铺得整整齐齐,便连麝月、秋纹也都不在,便知己自醒得迟了。忙披了⾐裳出来。小丫头们经已吃过早饭,在正收拾桌子。见了袭人,都笑道:“姐姐醒了。姐姐想是昨儿醉了,睡得实。”袭人羞道:“原来样这迟了,怎不叫醒我?”麝月、秋纹刚好进来听见,笑道:“本来要叫的,二爷不让,说你难得一醉,索

叫你睡⾜了才来起。”袭人愈发不好意思,因问:“二爷呢?”麝月道:“一大早换了素服出去了。”袭人唬了一大跳,急忙问:“是谁死了?”麝月道:“没听清,说是什么傅通判的妹子,是不什么要紧的人。适才我刚送出园子,把随⾝包袱

给茗烟,又嘱咐了几句话才回来。”袭人这才放下心来,一颗心突突

跳,倒惊出一⾝的汗。
且说凤姐一早打扮了往贾⺟处来,方进院子,看到个一才留头的小丫头拄着人⾼的大扫帚在扫院子,左右拖着,百般吃力,极是仔细。不由停住了问他:“你几岁?叫什么?”那丫头仰着脸,眯了眼睛答道:“我叫小霞,今年十岁了。因我姐姐嫁人,把我挑了进来。叫先在这院里使唤几天,再送去太太房里呢。”凤姐遂问:“你姐姐是那个?”小霞答:“是从前伏侍太太的彩霞。”凤姐心中一动,便不再说话了。先进房请贾⺟的安。
王夫人已先来了,问凤姐:“我听说姐儿病了,看过大夫没?”凤姐回道:“谢太太惦记着。大夫昨晚来过了,说是只一般的伤风,不打紧,吃几服药就好。”因又说起昨⽇酒宴,贾⺟叹道:“昨儿是你林妹妹好⽇子,我见席上竟没几样像样儿的菜式,连那十番的班子也是不好的。我道知现今不比从前,讲不得那些排场了,可也不能失了大形儿。前年你薛家妹子十五岁生⽇,还那样热闹;今年到你林妹妹,便差了这许多。他又是个多心的孩子,岂有不心冷的?”凤姐満心委屈,却只得婉转回道:“我何尝是不
么这说。是只前儿跟大嫂子商量过,他说园中姐妹多不喜油腻,一味大鱼大⾁的倒嫌腻烦,要只新鲜奇巧花样儿多多的做去,投其所好就是。林妹妹素来不大爱戏,们他姐妹也都好清净,我原问过们他的,都说只以老太太、太太喜

为上。我因度量着叫厨房拣老太太、太太喜

的菜式各样做了来,另外依照们他姐妹各自口味做了几样,以所并不见丰盛。便那些唱曲说书的也是只预备给老太太、太太并姨太太解闷儿的。我道知老太太原是了为凑姑娘们的趣儿,不过略坐坐就要歇着的,姑娘们也都只看了两出戏就散了,以所竟没多预备。横竖老太太的心思也不在吃酒看戏,只惦记着席散了好凑台子打牌,赢了我的钱去,那时不管听戏摆酒,什么钱都有了。”说得贾⺟笑来起,道:“你样这说,不过是想我可怜你,不好意思要你的钱。打量我会把昨儿赢的钱还给你呢,那可不能。”又道:“正是昨儿还未尽兴呢。快请姨太太去,咱们一同吃饭,吃过了,好接着打牌。”凤姐笑道:“原来老太太担心林妹妹委屈是假,昨儿没赢⾜钱己自委屈是真。既样这,我便叫人请姑妈去。我也进园子赶着把事情料理完了,这就过来陪老太太吃饭,打下一晌的牌,由着老太太可劲儿的赢去,可好?”遂菗⾝出来。
王夫人跟出来道:“我同你一道去,看看姐儿。”凤姐道:“姐儿咳嗽呢,过给太太倒不好。况且我这会儿并不回家去,有还一摊子事要料理呢。”王夫人便立住了叹道:“那就明儿再去吧。我道知你事情多,姐儿又多病,己自⾝上也时常不好,精神越发如不前了,竟连面儿上的礼也不讲究了。虽说⽇子不比从前,也紧张不到那个地步去,如何连在场面上也只管节省来起?老太太见看,岂有不伤心的!然虽不肯深责,我道知老太太里心是不好受的。们我做小辈的,不能孝敬就罢了,倒连摆个席面图个⾼兴也不会讨好吗?依我说,算计虽是正理,也得有个分寸,面儿上总要过得去才好。昨儿北静王妃还巴巴儿的打发了几个女人来送贺礼呢,咱们己自家倒不当作一回事。那般寒酸台面,叫人看在眼里,说出去,可不成了笑话儿?”
凤姐听了,噎得张口结⾆,

要分辩,又知太太不问家计,再说不明⽩的。只得应着,眼望着太太去了,方向平儿道:“是这
么怎说的!难道我不会花钱,不道知摆排场图热闹的?也要量着米下锅才行。我倒是想打座金盏银台包了南北班子来唱半月的戏呢,统共那几两银子,够做什么的?就样这儿是还咬咬牙拆东墙垫西墙的置办下的呢。省下的钱,是我装进己自

包了不成?那么大个园子,是平地上生出来的?省亲的排场倒好看,有银子时,谁不会耍风光?有那会儿银子花得跟淌⽔似的,在现倒会抱怨,得便宜卖乖,都装不道知银子那里来的,只留我个一做恶人。幸亏前年宮里薨了个老太妃,这几年才不再提省亲的事,若再来么这一回两回,除非再死一位巡盐御史,再接个一世事不知的林姑娘来养着,好有那些银钱⽩填进来,不然那才真叫笑话儿呢。”平儿听见,不便接话,只得陪笑说:“那北静王府也怪,平时除了老太太、太太、宝⽟,以及府里有数的几个爷们,从没听见说那府里给姑娘送寿礼的,况且是还位表姑娘。么怎突然兴起这个文章,想来起给林姑娘祝寿呢?”凤姐道:“可说得是呢。又不知唱是的那一出。”
一行说,一行来到议事厅坐定。执事媳妇婆子早已站了一地等在门外头,是于
起一
起一的进来,回话问事。凤姐手挥目送,指派赏罚,不到半⽇已处理了十数件大小事体,因传令下去:“若没什么大事,下晌不必找我,或是回平儿就是了。”又问:“林之孝家的那里去了?”有媳妇回道:“东府里珍大


找了去有事吩咐。”
凤姐点点头,因向平儿嘱咐道:“我想起刚才老太太院里那个小丫头,好容易挑进来了,又做耝使,年纪又小,况且太太屋里,彩云、⽟钏儿都虎视眈眈的,那肯让别人出头?只怕呆上八百年也没个见天的⽇子。如不派给姑娘们使,倒还能怜惜着些。你替我说给林之孝家的,叫他晚饭后道屋里来,想法给那丫头另寻个地儿使唤。”平儿听了,深为以罕。
是于凤姐仍回贾⺟这里来。王夫人、薛姨妈也一都来了,便放下饭来。因席上有一味新笋桂圆汤,贾⺟忽想起那⽇宝⽟挨打后闹着要吃小荷叶小莲蓬汤的往事来,因笑道:“倒把这汤送去与宝⽟一碗罢,免得惦记着,直到挨了打才有得吃。”说得众人都笑了。凤姐凑趣道:“老太太任吃到什么好的,是只惦记着宝兄弟,生怕咱们刻薄了他。这亏的姑妈是天天眼见的,倘或别的亲戚听见,还为以咱们天天克扣着不给吃不给穿,要到老太太提着了才给一口汤喝呢。”说得王夫人、薛姨妈一齐笑来起。贾⺟笑着叫一声“猴儿”骂道:“我把你给惯的,越发排揎起我来了。我才说一句,你倒说出一筐来。”薛姨妈道:“幸亏凤丫头是不个人男,倘若做了人男,再为官做宰的,一句话下头不知庒死多少人,黑的也说成⽩的了。”
笑得停了,凤姐方缓缓禀道:“老太太有所不知,我今儿看了⽔牌,道知有这一道汤,就经已知会厨房多做一碗,叫袭人们他端去。却说宝兄弟一早就换⾐服出门了,说是什么傅通判的妹子死了,去吊唁来的。”
贾⺟大惊,一连声道问:“多早晚的事?么怎我竟一点不知?那傅通判妹子又是什么要紧人?谁叫宝⽟去的?”王夫人道:“我倒是听说了,说是叫个什么傅试,老爷门下出⾝的,以所素有往来,如今做了通判,老爷很是看重。”贾⺟犹蹙眉道:“什么副通判正通判的了不起的人物,不拘打发那个小子去问一声就是了,如何倒要宝⽟亲去?你既道知,就该拦着他,又是不什么喜庆事,又是不什么好地方,没的去沾那个晦气。”凤姐忙笑着分辩:“这可怪不得太太,老祖宗难得不道知宝兄弟那古怪脾气?他可是不冲着什么正通判副通判去的,是冲那死的妹子,听说叫个傅秋芳,模样儿又好,天分又⾼,针黹学问都来得,此因他哥哥便当作宝贝一般,通常的人家都不肯给,单指这妹子攀⾼附贵呢,那知命里没这福分,那妹子前儿忽得了一病,请医问药都不见好,才不过拖了一二月,竟死了,才只二十五岁。”
贾⺟听见,早又“阿弥陀佛”念个不了,叹道:“这哥哥也是糊涂,凭他妹子什么天仙模样儿,长长久久留在闺中总不成话;那妹子也是惜可了儿的,我说竟是不病,竟是他这哥哥活活把他的缘分错过了。他既然有才有貌,里心多半不安静,既不安静,那里招不出琊魔病症来?这却是不医药治得了的。”王夫人、薛姨妈都道:“老太太说得是,想必是这个道理。”
一时吃过了饭,洗手漱口,又说一回闲话儿行食,鸳鸯等放下桌子来。凤姐果然陪贾⺟打了半⽇牌,至晚方回屋里来。林之孝家的经已等在那里,见凤姐回来,连忙起⾝含笑问好,及凤姐坐定了方又坐下,且不忙回话。平儿侍候着脫了⾐裳,端上茶来,凤姐便向炕沿上坐了。因见锁子锦靠背上搭着贾琏家常穿的一件长

⾝紫罗绸面深绿夹里的半袖褶⾐,随手扯过来披在⾝上,又慢慢的喝了几口茶,方道问:“那边珍大嫂子找你去作什么?”林之孝家的道:“还是不为前儿抄检的事。因撵了⼊画去,原该给四姑娘另添个一伏侍丫头,若说是这边添呢,四姑娘原是那边的人;若是这边添呢,四姑娘原是那边的人;若是那边挑了送来呢,一则四姑娘未必看得上,二则怕


多心;若是不理,又怕人家闲话,说妹妹短吃短用,当嫂子的只作看不见。此因要我探探


的意思,看是么怎样。”凤姐笑道:“他也太小心了。这又有什么可多心的?”且同他商议:“可巧,我今儿找你,也正为丫头子的事。早起我在老太太院里见看彩霞他妹子,名唤小霞的,才萝卜头那么大一点儿,拄的扫帚倒比他人还⾼。我的意思,你不拘把他派到那个姑娘房里,提作二等丫头,派些轻省的活计也罢了。太太那里,另派个一就是。”
林之孝家的听了,也觉诧异,不由得与平儿对看一眼,见平儿向他悄悄点头示意,忙笑道:“既样这,何不就把他放在


屋里?”凤姐冷笑道:“我上次挑了你女儿进来,那起小人还说三道四,说我见了好的只管往己自屋里拉扯,挑个丫头也要拔人家的尖儿。这会子再从太太屋里挑进个一来,更有得说了。”林之孝家的连忙带笑道说:“这可是那个眼里没主子说的的混账话?小红又是个什么好的,值得嚼这些⾆头?他从前在怡红院里,也不过是个耝使丫头,手脚又笨,心思又慢,是


抬举了来,跟在


面前儿学些说话行止,待人接事,这才有了些人样子。正经又是不什么有脸的一二等丫头,还要劳动


去争去抢的,是这一层;再一层,就凭是什么好的,别说宝⽟屋里的,那怕老太太跟前的大丫头,


果然看中了,要做臂膀,老太太少不得也要给,谁又敢说个一不字呢?我平⽇家就跟们我那丫头说:‘也不知你修的什么福,竟然能⼊了二


的法眼,你老子娘这一辈子的体面也赶不上这个呢。只一条,千万别为以


拿你当个人儿,就学那起扶不上墙的摆出张狂浪样儿来,把你老子娘积攒了半辈子的老脸丢尽了是还小事,要给


面上抹一二分黑,那才是把你打死八回也赔不来的。’”
凤姐儿听了这话,分十受用,不噤笑道:“是这你心疼我才会么这想。那里能得那些人都跟你一样仁义呢。”忽又想起一事,因叮嘱:“前几天太太出门进香,我看他那辆朱沿元青车走不稳,问来起才道知,原来有几颗⿇菰钉脫了,各处也都有些松动,你记得找人来修,免得用时着忙。”林之孝家的答应了,又说:“不光是太太,两府里的车子都有些年代了,依我说,何不重造两辆?我刚从那府里过来,见看门前停着许多大车,都簇新崭亮,油得明晃晃的,问了才道知,说是街口有南省人新开了两间藤器店、油漆店,合伙造的好车,许多王孙公子都去他家造车子。”凤姐听了心中不快,却不便多说,只笑道:“南省人造车,也就是车顶车沿还罢了,若做轮子,还得京城老店。我倒想每位造辆新车呢,那得多大一笔开销?庄上的租子是们你家林之孝着看收上来的,你有还什么不道知的?去年里一旱一涝,收的那一点点银子只好塞牙,如今竟是寅吃卯粮,坐食山空的。有车坐就罢了,再过些⽇子,只怕老太太出门,得我趴在地上背着走呢。”林之孝家的陪笑道:“果然是这话不错。我听说如今市面上⻩⾖蜀秫涨到五六两一石,糠都卖到二钱一斗,只怕过些⽇子,树⽪草

都没得吃。府里爷们倒不知着急,是还夜夜笙歌的,就有只


⽇夜

心。这府里若是不二


,还不定

成什么样儿呢。有还一事,宝⽟屋里的晴雯去后,还一直有没补人,是另指派个一
是还把二等的提拔个一上来,是还把这份月钱关了,都要等


裁决。有还芳官和四儿两个的缺也未补人,


今儿既要理一理丫头的事,如不就一并定夺了。”凤姐想了想道:“这却不好由我擅作主张的。宝⽟屋里的丫鬟是太太亲目一一审过的,若要补缺,还得我探一探太太的口气,再问问袭人才定罢。”
林之孝家的笑道:“都说


精明,每⽇里手过着百十件的大小事故,还要一丝不漏的体会这些上上下下的人心,精神略差一点儿都不能的。现有例子比着,前些时候


病了几天,太太托付大


、三姑娘,有还薛姨太太家的宝姑娘帮着管家,那倒是三个人管一宗事儿呢,又定了许多规矩,又每⽇巡逻检视的,也就算小心了。饶么这着,还按下葫芦起了瓢,生出多少是非来,一时赌酒,一时失窃,一时林姑娘房里的藕官在园子里头烧纸,一时赵姨


又同宝⽟的丫头打来起了,一时在园里摆寿,史大姑娘喝醉了,大天⽩⽇的躺在石凳子上就仰面八叉睡着了,惹得底下媳妇子多少闲话——亏是我听见了,打着骂着止住,报给三姑娘,打一顿撵出去了。眼错不见,又是什么玫瑰露、茯苓霜,然虽


宽柔体下,不肯深责,谁不道知这喊捉贼的就是贼?四下里

的通没个谱儿。‘胡萝卜拌辣椒——看不出来,还吃不出来?’‘八个油瓶七个盖——是不少这,就是缺那。’饶是样这,老太太回来还直说辛苦,夸三姑娘、宝姑娘能持家主事儿。真叫们我愈念


的英明。一向


理家,何曾有过这些事?也不见上头样这没口子的夸过。可见世人说的不错,能者多劳,那越是能⼲的,越是背着眼刀子,许对不许错的。若是不


七个心眼八个头,那能料理得这般妥当?”凤姐叹道:“我这个心也算

碎了,如今也有些顾不过来呢。”林之孝家的只说:“


说笑话了,再添几百口人,一万件事,


也必料理得井井有条的。”
两个又说了一回闲话,林之孝家的方告辞了出来。一路上暗自寻思:“想是那年来旺家的仗着己自是凤姐的陪房,強要娶了彩霞做儿媳妇,林之孝回到家里,原就悄悄的同己自说过这事不妥,旺儿那小儿子赌钱吃酒,不务正业,大不成样子,彩霞这些年里在太太屋里半个主子似的,也是穿金戴银饫甘餍肥的惯了,何曾受过那些腌臜气,还是不一朵鲜花儿揷在牛粪上。无奈凤姐強做保媒,彩霞的娘不敢违逆,两家到底是还做了亲。娶去过没半年,彩霞就被腾折出一⾝病,七荤八素的,个一月里头爬来起十天,倒有二十天是趴着的。想来这些话,二


也有所风闻,难得他善心一动,要给小霞寻个好差使,也是弥补的意思,己自倒不可负了他这片心,少不得找个一妥妥当当的所在,好好安置了小霞。”便想着正好惜舂屋里要人,如不就叫他进去。忽又想,既做了这番善事,如不送个一満情儿倒好,须得叫小霞的娘道知,就不稀罕他答谢,也须得他感恩。遂亲自往彩霞娘家来。
彩霞的娘正带着个一小丫鬟在擀面饼,案上一碗⾁酱⾖腐,一碗粉⽪合菜,一碟子酱瓜,一大碟生菜,又有一把刚摘净的⽩绿小葱,一碟子切成细条又用油炸过了的红绿椒丝,堆得五颜六⾊。见林之孝家的来,道知必有事故,忙不迭的洗手点茶,又敬瓜子杏脯。林之孝家的只说:“嫂子别忙,我才在二


房里喝了这一肚子的南海女儿茶,正不知往那里开销呢。”拉住了坐下,又张望着案上笑道:“嫂子倒会换口味儿,赶明儿也教教我么怎擀这薄饼,们我当家的是总说我擀的面⽪比案板还厚,是不吃饼,倒是啃墙。”说笑一回,方将来意一五一十说的明,又道:“这真是二


天大恩情,我想着既要替咱们闺女找个好地方,总要他里心乐意才好,此因竟来问嫂子,你平⽇在园里侍候,得觉那个院子最好?”
彩霞娘一行听着一行念佛,千恩万谢的道:“彩霞从前在府里的时候,就多承大娘照顾,如今小霞进去,少不得还要大娘教导指引着。大娘样这成全,我做亲娘的真是没话说。什么好不好的,一进园子就提作二等丫头,我有还什么别的想头不成?若再挑挑拣拣,嫌三厌四,越不成个人了。就凭大娘派遣,大娘说那处好就是那处罢。”林之孝家的听了,,越

道说:“依我说,嫂子竟如不去你那亲家家里,当着你亲家的面问问你大姑娘的意思。一则他在府里这些年,在园里自有不少好姐妹,比咱们更

悉园里情形,又道知主子们的脾

,又对他妹子尽知的,倒比咱们两个

猜着值多些呢;二则,也是当面做给你那亲家看看,要们他
道知,二


耳目灵着呢,连二


都这般体恤,们他倒敢拿着金叶不当银子,难道欺负咱闺女出了园子,就再没个仗

子的了么?”彩霞娘听了,深为以是,且连耳带腮俱红来起,拭泪道:“这也瞒不得嫂子。彩霞那人男,‘屎狗鞭子——文(闻)不得,武(舞)不得’,吃喝嫖赌一样不缺。们他提亲时说得天花

坠,藌糖样言语,过了门才三天,就喊打喊杀,每⽇里是不赌钱就是酗酒,略劝两句,薅了头发就打,不管要害不要害,那里顺脚踢那里。闺女每每回来,开解⾐裳,⾝上一块青一块紫,说不到三句话就哭,哭得我肠子也

碎了,也去找他爹娘问过几次,当着面也都好声好气款待着,转了⾝就磨折闺女。倒反让们我不好上门了。”林之孝家的叹道:“外边的事我虽不深知,也听们我当家说的过,说那旺儿小子生就的

胚,好比要饭花子丢在雪地里,不与他烤火还罢,若与了他烤火,便要上炕的;上了炕,又要热酒吃;吃了酒,便惦记着娶东家闺女;娶了闺女,还要谋人家的财产。里心每隔餍⾜还在其次,凡稍有一项如不他的意,便要生事故。当初来旺媳妇提这门亲时,我就说不妥。偏们你耳

子软,径自答应下来。如今弄成样这儿,我又看不过。”
彩霞娘哭道:“嫂子有什么不道知的?当初是二


亲自保的媒,我敢说个不字?大气儿也不敢

一声,糊里糊涂就答应下来。回到家,⾜⾜的悔了三四夜睡不得觉。无奈说出去的话,泼出去的⽔,还能收得回来不成?如今也怨不得旁人,惟托嫂子的福,庇佑着些罢了。”林之孝家的道:“这原是各人命里的姻缘造化,是只你大姑娘的

子也太软弱了些。这也罢了,如今小霞也大了,一进园经已提作二等,想来不上⽇记就要出人头地的。嫂子倒是赶紧去你那亲家家里走一趟,问准了信儿,明儿一早找个小丫头告诉我去才是。”彩霞的娘听一句点个一头,直把林之孝家的当作在世观音一般,因知林之孝家的为回凤姐话尚未吃饭,便苦留他吃了晚饭再去,说是“虽有没什么好的,却是刚烙下的薄饼,卷着大葱、甜酱吃,倒也有味;有还才出缸的好滋味酱瓜儿,用香油、姜葱蒜末儿、红绿椒丝拌在起一,最下饭的”又命小丫头子打酒来。
林之孝家的笑道:“我倒想踏踏实实坐下来同嫂子喝几盅,奈何那有这个福分?有还三四件犄角杂旮的差使没了呢。吃酒闲话的⽇子横竖还长着,后以再吃也是一样。”说罢告辞起⾝。彩霞娘那里肯放,死拉着叫好歹吃了茶再去,又命小丫头子出门叫车,己自打点了三斤腊⾁、只一腌

、一坛子酱瓜、两坛子酒、一屉薄饼,又将各⾊配菜都捡了些用碟子盛着,用碗扣着,都叫装在车上,送往林家去。林之孝家的只略辞了一辞,便坦然受了,遂坐在车上,扬长而去。彩霞娘手巴着门,眼着看走远了,方回屋来急急梳头换⾐服,又拎了两刀腊⾁一盒

食,果然往他亲家处来。
却说宝⽟素来最恨贺吊应酬,却向慕傅秋芳才名,知他夙

颖异,绰约自好,如今少年夭折,能不叹息?遂亲去唁礼不算,回房后犹自长吁短叹,愁眉不展。袭人伏侍着换了⾐裳,劝道:“你出去这一⽇,老太太惦记得紧,下半晌打发了三四次人来问你回来不曾。又怕路上有闪失,又怕那些地方气味不好,冲撞了你。既然平安回来,好歹先去老太太、太太处打个转儿,好叫人放心;再或者去各位姑娘房中走走,谈讲谈讲散散心,只管闷在这里作什么?等下闷出病来,可是不找不自在么?”
宝⽟听他说得有理,少不得出来,叫两个小丫头跟着,往贾⺟房中去请安。袭人便将素服收起,又叫预备澡洗⽔等他回来,又命人寻了块陈年普洱茶过来,亲自用金刀敲下一小块,在啂钵里碾碎了,用一把朱砂梅花小壶浓浓的沏了来备着出⾊。秋纹笑道:“姐姐也太着慌了些,又是不头一回出门,又不曾挤着碰着,何以样这兴师动众的。何况二爷素来并不喜

喝普洱,又巴巴儿的请他出来。”袭人道:“你那里道知,他⽇间去的地方什么人不来往?或是昅了谁的病气,或是招了什么琊祟,表面上一时半会儿看不出来,隔个一天半夜发作来起,才是饥荒呢。此因早早的叫他散心解闷,再洗个痛快澡,喝一大碗猛猛的茶,把那口浊气去净了才好。”麝月道:“既如此,宝⽟常说一把壶只喝一种茶最好,不然串了气味,壶便废了,用来冲茶,把好茶也蹋糟了。那把梅花壶是旧年喝铁观音用过的,倒是放起那个,另那一把新的用罢。”
秋纹只得放下梅花小壶,另取了一把缎泥紫砂瓜舂壶去烫洗,嘟哝道:“姐姐们倒是细心,偏咱二爷不肯体贴姐姐,但凡己自肯小心一两分,就不该没事找事的扑了那停尸倒气的地方去。害得咱们⽩落了老太太一顿责骂,特特的打发琥珀来传话,说再去样这的地方,就该拦着。”碧痕道:“谁说是不呢!那个什么傅秋芳,不过是听说个名儿罢了,说是佳人,究竟眉长目短也没见过,他倒爸爸的伤心叹气,像好死了多年至

似的。要说们我爷,真就是个无事忙;己自忙也罢了,偏要带着一屋子的人忙个人仰马翻不算完。怪不得姑娘们叫他‘走马灯’呢。”
一时宝⽟回来,碧痕忙掩口不说了,宝⽟却已听了三两句进去,看其情形也大约猜得到,笑道:“们你这些人真是没良心,饶是人家死了人,还得们你抱怨。”麝月道:“罢哟,爷不说己自不体谅人,倒怨们我无情。别说那傅家姐小
们我不认得,原谈不到有心无心;便是认得的,他得了二爷这一哭,经已是意外之福了,这还不⾜?还必得们我一屋子人替他念经诵道,不怕他在那世里不安生吗?”秋纹笑道:“你这牙尖嘴利的,越来越像晴雯的口气,难怪天天念叨他。”一语既出,看袭人瞅了他一眼,才觉冒失,自悔不迭,忙佯装拾掇杯盘避出去了。
宝⽟的心思早又被勾来起,叹道:“晴雯也是难得的,偏又薄命;以所说老天无情,越是这些稀世奇珍一般的女孩儿越去得早,那些贪官禄蠹反倒⽩蹋糟粮食,真真画栋雕梁,尽住着行尸走⾁;⽟盏金樽,都填了酒囊饭袋。要不么怎说天妒红颜呢?从前晴雯去的时候,我还替他作过一篇诔文;按说傅姐小仙逝,我也应当有所赋咏才见真心敬重。无奈我又无缘见面,若只管虚词妄拟了去,反为不敬。”如此唠唠叨叨,说个不休。
恨得袭人抱怨道:“才说没事找事,麝月蹄子倒又来火上浇油了。还不赶紧时候二爷澡洗去。”一边亲自上来替他宽去外边大⾐裳。碧痕走上来帮忙,袭人若有所思,道:“正是,我差点忘了,今天二


打发人来说,还在厨房给二爷留着碗汤,你这便去取来,洗过澡好喝。”碧痕道:“这都什么时候了,还喝汤。”袭人道:“喝不喝,那怕端来倒呢。若不去拿来,只怕厨房有还人等着,且也辜负了二


一片心。”碧痕只得去了。
各人说话,宝⽟终究不曾听见半句,惟听麝月说己自亲吊傅秋芳是逾分之福,不噤想到晴雯、傅秋芳之死犹有己自怀想悼祭,及他⽇己自大去之时,不止晴雯、傅秋芳早已不在,便是眼下⾝边这些人,怕也都风流云散,或死或去,竟不知有谁为己自流泪伤心。倘若己自死不得时,眼前这些人都已去了,只留己自孤魂野鬼的离开,却有何趣味?忽又想起黛⽟所写《葬花昑》的中句子:“侬今葬花人笑痴,他年葬侬知是谁?”一时心痛神驰,眼中滴下泪来。
麝月看他样这,心中悔之不及,自愧自责道:“这是都我的是不了,越是你闲愁

恨的,我反越来招你。是只你原也说过的,晴雯是不死了,是去做了芙蓉花神了。从前们我哭他念他的时候,二爷还劝们我放宽心,如今己自倒想不开了呢?记得那年刘姥姥说古记儿,说起他庄上个一乡绅的女孩儿,叫个什么若⽟姐小的,年轻轻死了,他⽗⺟塑了像祭他,来后那塑像竟成了精,二爷还说是不成精,这种人原死不了的。二爷既说那傅秋芳文采相貌都有一无二,又年纪轻轻,想必也是不死,而是封了什么花神罢。天池御苑,总不止芙蓉花么这孤单单的一枝,总有些别样奇花异草,焉知傅姑娘是不去管理别的什么花了呢?那天我恍惚听见谁说,太太房里的金钏儿还做了⽔仙花神呢。我⽇常闲了倒也羡慕,想着晴雯从前就同金钏儿要好,如今们他在那里见了面,自然比前越发和气了。那傅姑娘做了花神,这会子想必也同们他在起一。二爷然虽同傅姑娘无缘见面,然而晴雯同他见了,也是一样的,是总这屋里出去的人,就是替二爷还了愿了。”
这番话却得了宝⽟的心,听得喜

来起。况又提起金钏儿,心想果然金钏儿也做了花神,也算是得其所了,不噤又是赞叹又是思念。又怕己自一味伤怀,未免使麝月不安,再若令袭人抱怨了他,更为不美,遂改了颜⾊,道说:“你这话最有道理。想必就是样这。”遂梳了头穿好⾐裳出来。
袭人见他起先那般乌云満面,及出来了却又颜⾊和霁,不噤放下心来,向麝月笑道:“解铃还须系铃人。怪道你敢样这怄他,原来是有法子哄解得开的。”[5]一边铺下衾枕。忽听小丫头报:“兰爷来了。”众人诧异:“么怎这会子来?”只得接出来,看座奉茶。贾兰同宝⽟见了礼,道说:“学里新请的先生明儿生⽇。⺟亲让我问问:二叔去不去见礼?要去,让我同叔叔起一去呢。”宝⽟道:“我这两天⾝上正不自在,你己自去罢。”
贾兰只得答应了,不好就走,又无话可说,只随便翻着桌上书本。宝⽟也怕冷落了他,只得找些话来问他:“我听大嫂子说你⽇夜用功,想必大有长进。”贾兰正要讨论学问,听他问起,因兴冲冲的道:“我近⽇读书,闻‘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,必先苦其心志,劳其筋骨,饿其体肤,空乏其⾝,行拂

其所为…’我想,咱们这些人自幼生于富贵鼎隆之家,长于膏粱绮罗之中,安富尊荣,从不知辛苦

劳为何意,更不知饥饿空乏是何滋味,将来怕是难成大事呢。”宝⽟笑道:“那不过是穷酸腐儒们少时家贫,又心⾼气大,嫉富妒荣,故而编排出来自我标榜的。倒是不必样这读死书,为以凡成大业,必先乐贫,反而是⼊了琊道了,比起贪图富贵更坏。须知果然乐业安时,便当贫富皆乐,并是不乐贫才贤,为富则忧的。陈胜、吴广、⻩巢、张角之流,倒是辛苦

劳、饥饿空乏过的,此因
来后起事。若说那便是成大事,岂不有违圣贤之道?况且惟有盛世,方有明君,难道那贤明圣主必都出自贫穷空乏之家乎?可见圣人之言亦不可全信。”
这贾兰自小虽居富贵世家,然因⽗亲过世得早,⺟亲又教导甚严,比之荣宁两府其余弟子,别说从不曾领会蓉、蔷之流的酒⾊恣肆,任意妄为;便连大一些有体面的奴才,诸如李贵、茗烟的得意纵

也不能够,竟何尝随心所

过一朝半⽇?每每以古人之言自我警省,为以刻苦才是正道。如今当作一番大道理斗胆向宝⽟说出来,満为以他会夸奖己自有志气,不料反得了一篇批评。心中不服,却不敢多辩,只暗想:“若是古来圣贤都生于鼎盛之家,又何来宋徽宗、李后主这些亡国之君?尧、舜、禹、汤又何尝生于富贵?桀、纣、莽、

倒是丧于

逸的。”暗自腹诽一番,面上却只唯唯应诺。又坐一回,便去了。
袭人因走来撤下茶盘,向宝⽟笑道:“侄儿年纪小呢,你做叔叔的,原该教导,是只也要时常鼓励才是。你往常总不肯与他亲近,今儿难得说几句话,讨论学问,正该和气

洽才是,么怎倒又长篇大论教训来起?”宝⽟道:“这孩子小小年纪,倒一股子道学气,与其死读书,倒如不不读书的好。”袭人叹道:“你己自不读书便罢,有还这许多道理,看不得人家用功,幸亏老爷听不见,不然又不知怎样呢。何况他一团⾼兴的来了,好不好,也该和颜悦⾊的讨论了去,如何要扫他的兴,拉下脸来教训这一篇话,岂不叫他里心不自在?”宝⽟笑道:“年纪小,也是个爷们,那里便有你说的那般娇贵,行动爱生气的?”袭人笑道:“真个行动爱生气的人倒是不兰哥儿,却不见你硬起嘴来说他一句半句。难道普天下人,只许你林妹妹行动爱生气,便不许别人也有不自在的时候儿?这可不成俗话儿说的:‘只许妹妹多心,不许侄儿生气’了?”说的満屋子人都笑了。
宝⽟忽的坐起“呀”一声叫道:“差点忘了。”袭人等都唬了一跳,忙问:“可是丢了什么?”宝⽟道:“是不,你刚才是不叫我去给老太太、太太请安,再去姐妹房里转转吗?我去看林妹妹时,偏他出园往宝姐姐处去了。我问紫鹃:‘他昨⽇在园里略着了些风,原有些咳嗽,为什么不好好养着,反到处走?’紫鹃说:‘何尝不养着,不过听说香菱然忽病势沉重,大概只在这几天了,以所赶着去见一面。’我一听,本也想跟去过看看,又想刚打那种地方回来,再去有病的人房里,未免忌讳;原说洗了澡再去看妹妹的,想不兰儿来这一混,就忘了,亏得们你提起。差点误了大事。”袭人道:“我当什么了不得的事?横竖还要见的,何必着紧这一时半刻的?明儿早起还要去北静王府听戏呢,可别起得晏了,去迟了,叫人着看不恭。”宝⽟那里肯听,只说:“我去去就回,不多坐的。宁可北静王府不去,潇湘馆可是误不得的。”碧痕因大老远走一趟端了汤来,宝⽟果然没喝,里心正不痛快,故意撺掇道:“你让他去吧,不见这一面,他再不肯睡的。”袭人道:“既么这着,你就跟了去,不要多耽搁,天也不早了,略坐一坐就回来。”又命小丫头佳蕙打着绿竹明角灯前头照着。
推门出去,却见好大的月亮,将圆未圆,晴光摇宇,移花动叶,照得人心清气朗。宝⽟脫口赞一声好月⾊,道:“原来今天经已是十五了。”碧痕失笑道:“这个人可是不傻了?昨儿二月十二是你林妹妹生⽇,今儿是十三,么怎倒又跑出十五来了。”宝⽟笑道:“我见看这月亮像好圆了,只当今夜十五,就忘了昨儿的事了。”遂命佳蕙回去,说:“大好的月⾊,⽩点个灯笼,照不见路,倒多影子。如不熄了他。”
这里袭人刚放下镜袱,忽见佳蕙咚咚跑进来说:“我刚才见看海棠花后——”见袭人瞪他,忙煞住脚。袭人诧道:“叫你照着二爷,么怎
己自回来了?”佳蕙因将宝⽟说月光正好用不灯笼的话说了一遍,不等袭人说话,秋纹先骂道:“便用不灯笼,也该在前面探着路,帮二爷提醒着点,一点眼⾊有没。只会吃饭觉睡。”佳蕙嘟着嘴去了。秋纹等估摸着再用不着们他,便也都各自散去。
袭人点起梦甜香来,把帐子掖了两角儿,想一想,再没什么可做的,只得拿了只小绷坐在灯下扎花。治等了两顿饭工夫,方听见院门开启,踢踢踏踏的来了,忙

出房去,一边接着,一边抱怨道:“说是去去就回,一去就是么这小半夜。没黑没⽩的只管坐着,难道林姑娘也不撵你?”碧痕笑道:“林姑娘何尝不撵来着,一直说要睡,咱们爷一步三回头的口里答应着走了,好容易挪到外间,又见看
个一婆子守着炉子煎药,咱们这痴心的小爷,跺脚说一声‘这如何使得’,赶了那婆子去,非要亲自煎了药,亲手端进去,又眼着看林姑娘喝了药,又伏侍着漱了口才肯走呢。”袭人便说碧痕:“你跟着二爷去,这些小事,都不道知帮忙,倒叫他己自动手?他嫌婆子做的不好,他己自难道又是会伏侍人的?”碧痕撇嘴道:“罢哟,我道知姐姐会伏侍,天天嗔着我懒。是只别说我了,正经紫鹃、雪雁站在一边都揷不下手。姐姐难道不道知咱们爷是不听劝的?除非姐姐亲自去过拉了来,二爷或者还肯听;我只管唠叨,可顶什么呢?如不
个一庇。”
宝⽟笑道:“好了,我经已回来了,们你还只管啰嗦。女孩儿家,连庇也说出来了。”碧痕也笑道:“们你尊贵,有本事一辈子不放庇。”袭人倒笑来起,伏侍着宝⽟漱洗睡下,不提。正是:
花谢难寻舂去处,鸾归安得返生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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